伴隨著他的離去,這場宴席好像也變得沒意思了。貴族們心思各異,你來我往的用眼神交換著信息,心里邊轉(zhuǎn)著再多的主意,也因?yàn)榇藭r人多眼雜,而無法宣之于口。宰相們呢,在經(jīng)過今日之事后,已經(jīng)很能夠理解皇帝為何要違背祖制,亦或者說是當(dāng)下的公序良俗,不立嫡長子,卻要立齒序居后的庶子了。倘若當(dāng)真為了擁護(hù)所謂的宗長制度而將皇長子推上高位――想到此處,宰相們下意識的去看尤且面露茫然,臉上帶著清澈愚蠢的皇長子,都覺眼前一黑?;书L子到現(xiàn)在都沒怎么回過味兒來,只是懵懵的想今天這算是怎么回事?母后給六弟下毒,六弟察覺之后,又帶著人來外祖父的壽宴,但是他并不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而高抬貴手放過了我們?我跟母后――尤其是母后,是不是要吃瓜落兒了?今日發(fā)生的驚變太多,以至于此時此刻,國丈才察覺到皇后今日出現(xiàn)在此地極為不妥。倘若皇帝開恩,令皇后出宮為自己賀壽,府上應(yīng)該早就知道消息才是,何以如此匆匆?再去想皇后為何離宮,心里便有了幾分不祥的猜測。他低聲問皇后:“今日之事,陛下……”皇后苦笑著吐出四個字來:“樂見其成?!眽垩邕€要繼續(xù),但顯然所有人的心思都已經(jīng)不在這上邊了?;书L子拄著拐站在皇后身后,以一種“雖然想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母后居然讓我像個奴仆一樣侍奉六弟我好生氣”的姿態(tài)憤憤不平的咬著牙。眾人食不知味的用了飯,終于四散離去。皇長子臉臭了很久,見沒人理他,只得訕訕的溫順起來,小聲問神色凝重的母親:“母后,孩兒打算回宮去了,您是同我一起,還是多同外祖父說會兒話再回去?”國丈幾乎要嘆息出聲了:這傻孩子,到現(xiàn)在都沒有意識到皇后離宮出現(xiàn)在這里,究竟意味著什么啊。皇后嘴唇微動,想要說話,卻被國丈抬手制止了。他告訴皇長子:“你母親身體不適,要在家里住幾日,堂兒,你且自行回宮去吧?!被书L子終于察覺到了幾分不妥:“母后身體不適?”他有些擔(dān)憂的看了過去,見皇后眉宇間仿佛籠罩著一股愁緒,倒真的信了幾分,只是頓了頓,才有些不解的說:“既然如此,更應(yīng)該回宮去啊,天下之大,哪有比太醫(yī)醫(yī)術(shù)還好的?”皇后也是苦笑:“父親,我還是回去吧……”他先告訴皇長子:“你母親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yī)?!庇謩衽畠海骸昂伪啬兀康搅爽F(xiàn)在,陛下還會因?yàn)樗^的宮規(guī)來對你施加懲處嗎?深宮誠然富貴,但要說親切舒服,到底還是母家更好吧。”做別人家的宗婦,即便是皇家宗婦,又哪里比得過在自家做女兒的時候舒服自在呢?;屎笈c皇帝年紀(jì)相仿,人到中年,性格又剛強(qiáng)堅(jiān)韌,卻因?yàn)楦赣H這幾句話而淚濕眼睫:“女兒只怕,怕因此牽連到你們……”國丈和藹笑道:“沒有今日之事,陛下看府上便會順眼了嗎?這是朝局之爭,并非私怨,他不會搞無謂的株連。傻孩子,丈夫?qū)δ悴粔驕卮?,兒子又天生蠢笨,我再不管你,誰管你呢?”皇后聽罷眼眶一酸,熱淚滾滾流下?!啊玻膊挥谜f的這么過分吧。”皇長子有些不情愿:“外祖父,父皇是過于冷硬了些,但是我……”國丈忍無可忍道:“若你有六皇子一半的天分,哪怕是十分之一的天賦,我女孩兒也不至于此!”皇長子:“……”皇長子震驚又委屈的看著他:“外祖父?!被屎罂嘀凶鳂?,反倒笑著勸慰父親:“這孩子是沒有天分,也是我沒教
好,事到如今,便也不必再責(zé)備他了?!眹梢馀d闌珊的擺朝蠢外孫擺手:“你回去吧,什么都別管了,陛下不傳召你,你就只管在自己宮里安生待著便是?!被书L子又是疑惑,又是委屈的離開了?!瓮跏雷踊氐酵醺?,便先去同父親請安。彼時宋王正坐在廊下逗弄兩只鸚哥兒,見兒子來此,微覺詫異,繼而失笑:“看起來,今日的宴上仿佛發(fā)生了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呢?!彼瓮跏雷铀鞂⒔袢罩抡f與父親聽。宋王聽罷不置可否,只說了句:“六殿下誠然有英主之才,怪道陛下看重他。”又問:“還有旁的嗎?”宋王世子道:“徐國公向來穩(wěn)妥,饒是近來皇后與皇長子失勢,大不如前,也仍舊待國丈一系甚是恭謹(jǐn)。”“這是昌華的福氣,也是徐國公府眾人的福氣,”宋王如此點(diǎn)評一句,又問:“還有嗎?”這一回,宋王世子遲疑幾瞬之后,才道:“宰相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好像也是暗潮洶涌啊。中書令李炎不甘心居于人下,有謀求首相之心,但江茂琰深得帝心,哪里是能夠輕動的?”“只看同為宰相,江茂琰卻連六皇子素日里如何稱呼陛下都一清二楚,李炎卻一無所知,便可見一斑了。”江茂琰雖是首相,但也決計(jì)無法在皇帝身邊安插人手,詳盡到知道六皇子每次見駕如何稱呼皇帝,能夠知曉此事,除非是皇帝自己出透露。而皇帝又會以一種怎樣的語氣和心態(tài),同首相說起兒子對自己這個父親的隱隱冷淡?玩笑,揶揄,還是無奈?至少,是一種相對輕松的氛圍。君臣之間的默契與感情,透過這樣一個小小的細(xì)節(jié),便可有所窺探。這是李炎所不能比擬的。宋王輕笑一聲,逗弄著懸掛在廊下的鸚鵡,問道:“那么在席間,李炎有沒有替六皇子說話?”宋王世子略微思忖幾瞬,神情微動:“有。有人出面狀告公孫儀,是李炎為其張目。”宋王不輕不重的嘆了口氣:“是啊,這朝堂之上的風(fēng),是永遠(yuǎn)都不會停止的?!薄龊踅袢諊筛现T多賓客預(yù)料的是,出了國丈府的大門之后,六皇子臉上并沒有太多的春風(fēng)得意,反倒頗顯凝重。對于他來說,從這一刻開始,戰(zhàn)爭的大幕才真正拉開。嬴政率先往他在國都的行館中去,聽命于他的數(shù)名門客早早得了吩咐,俱都已經(jīng)等候在此。公孫儀居左,張良居右,嚴(yán)肅、嚴(yán)格兄弟二人牢牢地占據(jù)了這二人下首的位置,其余人則依序排列兩邊。嬴政進(jìn)門之后,便換了一副表情,慍色外露,眉頭緊鎖?!肮珜O先生!”他當(dāng)頭喝道:“我讓你去清查貴族不法之事,歸正國都風(fēng)氣,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打著我的幌子給人網(wǎng)羅罪名,攀咬無辜,威逼利誘,屈打成招,錯非今日在國丈府上聽潁陽侯說起此事,我?guī)缀醣荒忝稍诠睦?!”話音落地,滿座皆驚。公孫儀這個當(dāng)事人最先愣住――這都是六殿下你吩咐我去干的啊。至于不擇手段這種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呢,事情辦成了不就行了?然而頂尖政客的政治素養(yǎng)讓他很快從六皇子口中提取到了最要緊的訊息――這些對自己不利的辭是從潁陽侯嘴里傳出來的,而六殿下則是在國丈府上聽了這席話。六皇子與皇后的關(guān)系,公孫儀心知肚明,而他秉性中的狠辣與果決,更在高陵侯府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這樣一個人,真的會在敵方勢力范圍之內(nèi)對他要打擊的人群說的話奉為圭臬,然后到自己面前來大發(fā)雷霆嗎?之所以如此作態(tài),未必是有心罰自己,只怕恰恰相反,是有心保
自己!六皇子是想從誰手里保住自己?皇后一系?還是與自己結(jié)怨已深的舊貴族手里?都不是。公孫儀迅速的鎖定了唯一的正確答案。是皇帝!只有他,才能讓六皇子低頭,不得不通過這種迂回的方式來保全自己!得知了自己的敵人是誰,再去想敵人為什么要針對自己就很簡單了。政治本身就是妥協(xié)的藝術(shù),別說六皇子,皇帝也是需要有所妥協(xié)的。因?yàn)樽约呵岸螘r間的活動,皇室與舊貴族的矛盾已經(jīng)很尖銳了,現(xiàn)在皇帝與六皇子都覺得應(yīng)該適當(dāng)?shù)乃梢凰衫K子,但這個前提是――該丟出點(diǎn)什么東西,讓舊貴族們放下心來,也選擇松一松繩子,而不是警惕的對抗到底?當(dāng)然是他公孫儀的項(xiàng)上人頭了!對于皇帝來說,皇長子可以放棄,皇后可以放棄,寵妃可以放棄,一個別國來的、自己見都沒見過的士子算什么東西???公孫儀想通了這一節(jié),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在對六皇子心生感念的同時,又倍覺凄涼――這就是所有人都想要往上爬的原因啊!他被六皇子看重,被諸多朝臣公卿禮遇,已經(jīng)是國都中極為顯赫的人物??扇舴鞘橇首拥拇箲z,只怕連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就會稀里糊涂的被摘掉腦袋!而他,這個要為此付出性命的人,甚至于連那股風(fēng)來自哪里都不知道!公孫儀心中百感交集,行動上卻不遲疑,當(dāng)下躬身請罪,并不為自己辯解。嬴政見狀,便知道他已然會意,心下微笑,臉上怒色更盛:“你不過是一介布衣,是我看重提拔,才有今日之顯赫,沒想到你一朝得志,便猖狂至此,結(jié)怨四方!”“來人!”他當(dāng)即喝道:“把他押下去,杖責(zé)三十,趕出門去!從此以后,我再沒有名叫公孫儀的門客!”公孫儀霎時間面如土色,哀聲求饒。其余門客面面相覷,俱是面有驚容。張良回想著六皇子最初斥責(zé)公孫儀的話――這是學(xué)霸的過往畫面等比例720p高清回放,跟皇長子的大腦停滯、用座機(jī)處理視頻信息的卡頓迥然不同。他暗覺恍然,臉上卻也流露出與眾人如出一轍的不安與擔(dān)憂來。自有侍從近前來拖公孫儀,這個過往數(shù)日里在六皇子麾下獨(dú)占鰲頭的門客,終于被打落神壇,馬上就要淪落到一條野狗都不如的境地。恰在這時候,卻有兩人擋在了他面前。是英侯的兩個兒子,嚴(yán)格和嚴(yán)肅。正佩戴著(我好狼狽)(我好凄慘)面具的公孫儀不由一怔。嬴政皺眉看了過去?!暗钕拢珜O先生在您麾下時,同我處的不壞?!眹?yán)格說:“他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真的挨了三十棍,只怕要斷送半條命,我尚且年輕,愿意替他領(lǐng)受一半懲罰?!惫珜O儀嘴唇微張,卻是無,饒是被縱橫家歷練的沒了多少人性,聽罷也深為動容。所謂疾風(fēng)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啊呸!背得例句太多了,一錯神兒說錯了。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也唯有到了危急關(guān)頭,才能驗(yàn)看出人心真假啊!嚴(yán)格身后,嚴(yán)肅道:“那么,剩下的十五杖,就讓我來替公孫先生領(lǐng)受吧。”公孫儀愈發(fā)感動,為之泣下:“嚴(yán)格也便罷了,他向來與我友善,可你一直同我不睦……”嚴(yán)肅雙手抱胸,神色冷凝,辭有力:“好叫先生知道,之前每晚在你屋檐下掛咸鲅魚頭子引野貓過去嘶叫的人,正是在下!”公孫儀:“……”嚴(yán)格崩潰道:“……這種事情就不要說的這么大義凜然了好吧!”嚴(yán)肅冷笑一聲:“你當(dāng)然不在乎了,他連著兩次只給你帶肉粽吃,我什么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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