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公孫儀,就連嬴政,都給嚴(yán)肅這突如其來的一杠子打蒙了。他輕咳一聲,維持住原先的作態(tài),肅然道:“都退下,大呼小叫,成何體統(tǒng)?!”這句訓(xùn)斥將其余人從驚詫之中喚醒。別管是真心實意還是蓄意偽裝,他們與公孫儀,畢竟有著同僚之情,如今嚴(yán)肅跟嚴(yán)格已經(jīng)率先開路,他們還龜縮在原地不肯做聲,怎么看都顯得過于無情了。當(dāng)下眾人紛紛出列,為公孫儀求情?!昂昧?,吵吵鬧鬧的像什么樣子?!”嬴政呵斥一句,再看向處于漩渦中心的那三人,又不禁嘆一口氣:“罷了,到底是相交一場,你們?nèi)烁髯匀ヮI(lǐng)十棍,便也是了!”公孫儀暗松口氣,忙行禮謝恩,嚴(yán)家兄弟倆也是面露欣然。他心知肚明――六皇子既然有意保住他,必然對下有所交代,嘴上吩咐三十杖,實際卻未必會真的落到自己背上。亦或者說,即便是真的挨了打,也決計不會如平日里那般嚴(yán)重。但是到了嚴(yán)家兄弟身上,為了防止事情外泄,只怕他們真的要挨上十杖了。公孫儀并非不通恩義之人,此時無力報答,便只得再三向兄弟二人行禮:“今日二位大恩,公孫儀銘感五內(nèi)!”嚴(yán)格:“難道我們今日說這些話,是為了讓先生感激嗎?”(被按倒在長凳上)公孫儀心頭一熱。(被按倒在長凳上)還沒熱完,就見嚴(yán)肅那廝被按倒在自己旁邊長凳上,鄭重其事的向自己點了點頭:“我跟他不一樣,說那些話就是為了讓你感激!”公孫儀:“……”(想罵人)(按捺住了)(欲又止)板子高高舉起,就在這時候倏然落下,即便早就有所準(zhǔn)備,即便行刑的人暗地里放了水,公孫儀也不禁齜牙咧嘴起來。這時候,卻聽旁邊嚴(yán)肅道:“喂,公孫先生。”同樣是挨打,他的表情要比公孫儀平靜許多:“你要是沒地方去的話,就到我家來吧。我們府上還缺個會做肉粽的廚子,我看你就很合適?!惫珜O儀心頭的薄怒霎時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似酸似澀的、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觸。他苦笑道:“你知道我得罪了多少人嗎,就敢讓我去你家做廚子?當(dāng)心英侯知道了,把你吊起來打。”嚴(yán)肅道:“打就打吧,我不怕。你來嗎?”公孫儀定定的看著他,終于輕輕搖一下頭:“多謝你,但是不必了?!眹?yán)肅側(cè)著臉,注視他一會兒,合上眼睛,沒有再說什么話去勸他。三個人同時行刑,板子也幾乎是同時打完,饒是嬴政早先吩咐對公孫儀行刑的人給他放水,起身的時候,也是他最艱難。畢竟嚴(yán)家兄弟尚且年輕,俱是身強(qiáng)體健的時候。行刑結(jié)束,也到了分別的時候,侍從一左一右將公孫儀架起,像是對待垃圾一樣,毫不客氣的將他丟掉。嚴(yán)格的眉頭皺著,嚴(yán)肅的眉頭也皺著。這性情迥異的兄弟倆,此時看起來倒真的像是一模
一樣了。嬴政處置完便離開了此地,其余門客神色各異,也各自散了。公孫儀被扔出了行館后門,伴隨著身體落地的一聲悶響,濺起了一片浮塵。一輛馬車就在此時從這兒經(jīng)過,短暫的停留片刻,再度駛離之后,門口已經(jīng)失去了公孫儀的蹤影?!啊覍τ谙壬牟鸥?,是相當(dāng)欽佩的,如今眼見明珠蒙塵,又怎么能夠忍心?您只管在舍下住下,待到此間事了結(jié),屆時自有一番道理?!焙笳邲]有自矜于宰輔的身份,像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一樣將公孫儀接到了自己府上,極為禮遇,悄悄為其尋了大夫診脈,又勸慰他說:“六殿下天縱英明,今日如此,只怕并不是真心想要棄置先生,而是為了在舊貴族的反撲之下保全您?!惫珜O儀極為感念李炎的恩遇,伏在塌上再三謝過之后,臉上終于顯露出幾分澀然:“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那么雷霆雨露,自然俱是君恩?!崩钛仔挠兴X,不免又寬慰他幾句,再見公孫儀面露疲色,便體貼的道別,離開了此處。李炎之子一直隨從在側(cè),先前在行館后門,便是他親自駕車去將公孫儀接到家中。此時離了客房,他才低聲問出心中疑惑:“大人何不將自己今日在國丈府上為他張目的事情告知?如此,想必更能夠得到公孫先生的感激。”其子眉宇間閃爍著幾分遲疑:“若是叫陛下知道大人收留了此人……”李炎無所謂道:“陛下只怕想不到六殿下會保全他,事先如何會分神顧及?再則,即便知道,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過?!彼钛咨倌陼r候便許下宏愿,一定要做世間第一等人,如今位居宰輔,倒也不算辜負(fù)了,奈何頭頂上壓了個江茂琰,深得皇帝看重,幾十年都沒有動一動。江茂琰不動,他怎么動?皇帝不肯叫江茂琰從首相的位置上挪下來,但是下一任天子未必也不肯。江茂琰被當(dāng)今天子的帝心所成就,也一定會被當(dāng)今天子的帝心所毀滅!皇帝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顯而易見的在考慮后繼之君,待到六皇子上位,是不會讓江茂琰這個深得先帝之心的臣工繼續(xù)位居首相的。而六皇子肯在如此危急的關(guān)頭保下公孫儀,可見是個愛惜臣下的君主,待到他得到大位,難道會忘記這個曾經(jīng)為他沖鋒陷陣的功臣嗎?公孫儀知道自己這一回的劫難因何而來,心里怎么可能會毫無波瀾,縱橫家的人,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他或許無力報復(fù)皇帝,但來日絕對不會跟皇帝最要好的朝臣相交莫逆,甚至于一旦逮到機(jī)會,就要落井下石――這跟品德無關(guān),而是人性。你們無冤無仇,甚至于你還在替甲辦事,可是因為你辦的太好了,甲想要你的命。你得人保護(hù),逃走了,乙是甲最要好最在乎的人,現(xiàn)在甲死了,你得勢了,你選擇:一,跟乙精誠合作,做好隊友。二,我收拾不了甲,還收拾不了乙嗎
?!打不過這家男人,等他死了,踢踢寡婦門(不是)還是可以的嘛!李炎的兒子深知自己的頭腦并不足以同父親相較,當(dāng)然也不敢質(zhì)疑他的決定,只是小心翼翼的提了一句:“可是兒子覺得,公孫先生未必不知道大人的心思……”李炎啼笑皆非的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哈哈笑了出來:“他當(dāng)然知道!”他要是連這都不知道,我救他豈不是救了個寂寞?!我們有共同的利益取向,這就足夠了??头坷?,公孫儀因為后背負(fù)傷,只能保持著伏在塌上的姿勢??杉幢闳绱耍念^腦也沒有停止運(yùn)轉(zhuǎn)?!啊乙粋€外來的士子,又深深結(jié)怨于舊貴族,與六皇子也沒有如同周帝和江茂琰那樣少年時候培養(yǎng)起的深刻感情,短時間內(nèi),只怕得不到首相的位置。”“但是李炎可以。他有資歷,有人望?!薄白钪匾氖?,他跟我一樣,都不喜歡江茂琰……”“讓他當(dāng)兩年首相過渡,等我站穩(wěn)腳跟,再把他踢掉自己上!”……嚴(yán)格將今日之事――主要是六皇子行館中發(fā)生的事情告知父親。英侯沉默了片刻,并沒有對此做出評價,只是告訴兒子:“我是因為養(yǎng)馬而得到了今日的榮耀,并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專心做好自己擅長的事情,問心無愧,就很好?!眹?yán)格畢恭畢敬的應(yīng)了。待到出了門,回到自己的居所之后,便見自己的傻兄弟正坐在床邊,抱著膝蓋,對著窗外忽閃忽閃的螢火蟲出神。嚴(yán)肅知道他來了,也沒回頭,目光仍舊落在窗外,說:“怪不得爹討厭政客。我也討厭政客。”嚴(yán)格默然不語。嚴(yán)肅同樣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xù)道:“我是真心想讓他來我們家做廚子的,我感覺做廚子要比做門客來得好。起碼,不會遭遇飛來橫禍。”嚴(yán)格寬撫兄弟說:“人各有志,你怎么知道公孫先生更喜歡哪一個呢?”“我知道他更喜歡做殿下的門客?!眹?yán)肅說:“我問完公孫先生要不要來我們家做廚子之后才聽出來。同樣是挨板子,打在他身上的,比打在我們身上的輕,我的頭腦不如公孫先生和殿下好用,但是耳朵很好。”嚴(yán)格緘默不語。嚴(yán)肅說:“他們大概早就有了默契吧?!眹?yán)格輕輕說:“不能怪公孫先生,也不能怪殿下?!薄拔抑?。”嚴(yán)肅有些落寞的說:“我只是討厭政客,他們都不能有真心?!眹?yán)格看著這個跟自己心意相通的兄弟,倏然笑了。他終于下定了決心:“待到殿下順利登基之后,我們一起往河套去吧,聽說那里有連綿的馬場和最好的駿馬。爹是靠著養(yǎng)馬得到爵位的,英侯的兒子,也應(yīng)該馳騁在馬場上,無謂在國都攪弄風(fēng)云?!眹?yán)肅面無表情的撓了撓耳朵:“以我們倆的頭腦,想攪也攪不動,只會被人攪吧?”嚴(yán)格:“……”我兄弟他有時候是有億點點煩人在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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