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親王起初對此流并未放在心上,因清流對淑妃慕氏素來不屑,所以幸災(zāi)樂禍,借晴妃之事造出此等謠。未嘗想過得數(shù)日,流卻漸漸變了,俱道淑妃被廢,竟是因為與皇帝的同母胞弟敬親王定泳有私情,而晴妃撞破二人私會,所以被淑妃慕氏密遣人投毒滅口,皇帝震怒之下廢黜淑妃,幽禁敬親王。
一時市間坊中之鑿鑿,茶樓瓦肆,傳得更是繪聲繪色。常常三五人坐定,待堂倌倒上茶來,不過數(shù)語,主客總會有人提及這樁“天下第一大笑話”,道敬親王與淑妃如何密盟私約,晴妃如何親送宮花卻無意撞見二人私會,淑妃如何惱羞成怒,如何派遣心腹內(nèi)官于粥中下毒謀害晴妃,而皇帝如何在晴妃臨終探視,終于知曉真相雷霆震怒,連夜宣召掖庭令種種細(xì)節(jié)如同親見,這等宮闈密辛自然最引人好奇,講者口沫橫飛,聽者嘖嘖稱奇。
豫親王月余之后才知道,因為他體位尊貴,且與皇帝關(guān)系親近,沒人敢在他面前提及這樣的事。但最后物議如沸,委實瞞不住了,豫親王才知曉外間竟有這樣的“笑話”,頓時大為憂憤。
本來閔河秋汛,決堤不下四十處,淹沒三州十五縣良田萬頃,數(shù)萬災(zāi)民流離失所,乃至疫病漸生,急調(diào)糧食、藥材賑災(zāi)。而秋高馬肥,屺爾戊諸部趁勢南下,滋擾定蘭關(guān),因年年此刻必有游騎來犯,守軍一時大意,竟容細(xì)作混入定蘭關(guān)內(nèi),數(shù)十細(xì)作于半夜同時縱火,滿城軍民撲救不及,一夜間將定蘭城燒成遍地焦土。定蘭關(guān)乃是朝廷最為倚重的西北門戶,遇此之變,急調(diào)關(guān)內(nèi)鶴州、繁州的駐軍北上赴援,與屺爾戊的騎兵激戰(zhàn)日久,竟相持不下。眼看不得不抽調(diào)北營赴援,所謂內(nèi)憂外患,皇帝連例行的秋狩都罷而未舉。而身為總?cè)羾堑脑ビH王已經(jīng)忙得一連數(shù)日未曾闔眼,聽到這樣的“笑話”,頓時一陣頭暈?zāi)垦?,勉強扶著桌子站起來,只說:“換衣裳”,已經(jīng)神色如常,“去上苑?!?
因時氣不好,皇帝感染風(fēng)寒,于數(shù)日前已經(jīng)由宮中移駕到上苑靜養(yǎng)。而內(nèi)閣諸臣皆未扈從,好在快馬疾馳只需要半日,遠(yuǎn)遠(yuǎn)已經(jīng)望見一片楓紅似火,如燃著半邊天際,掩映著玄色琉璃連綿起伏,正是上苑的醉人秋色。西長京地氣潤厚,秋深楓紅總要在九月間,但上苑火楓之樹異于常種,七月便紅葉如燒,所以上苑觀楓乃是一奇景,歷來隨駕秋狩的文臣博儒,頗多歌詠之詞。
皇帝精神還好,看著只是形容略為清減,披著件夾衣坐在聽波榭上,看小太監(jiān)們搭菊花架子。身后侍立的正是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趙有智,見程遠(yuǎn)引了豫親王進來,皇帝還是很高興:“聽說你忙得不得了,怎么得閑到這里來看我?”
豫親王不做聲行了見駕的禮,皇帝命程遠(yuǎn)攙起來,又笑道:“看看你瘦成這樣子,倒真叫朕心里頭過意不去。有些小事,交給底下人做就行了,要知道保養(yǎng)自己?!?
豫親王這才道:“臣弟有個不情之請,懇請皇上準(zhǔn)允?!?
皇帝問:“什么事?”
“北營馳援定蘭關(guān),卻沒有合適的良將,臣弟請皇上赦免十一弟的罪,放他出來帶兵。”
皇帝臉色微變,但瞬間又笑了:“滿朝的武將,為什么偏要讓他去?!?
“十一弟雖然犯了大錯,但總是皇上的一母同胞,皇上看在孝怡皇太后的分上,饒過他這遭吧?!?
皇帝不做聲,一時間水榭里外靜下來,只聞殘荷底下“咚”的一聲,或許是遲遲未入泥休眠的蛙,躍入水中。皇帝看著那漸漸擴散的漣漪出神:“有什么為難的地方,你說吧?!?
那樣的“笑話”,如何能講給皇帝聽?豫親王隱忍地微皺起眉,含糊其詞:“其實十一弟性子粗疏,皇上亦知其人況且處置十一弟,外間不免有所議論。”
皇帝問:“什么議論?”
豫親王見瞞不住,且這普天之下,只怕除了自己,親貴中絕無一人會告之皇帝。于是將傳略加引敘,饒是他避重就輕地輕描淡寫,猶氣得皇帝渾身發(fā)抖,一下子站起來,步下御座,在水榭中踱了兩個來回。豫親王見他急躁,忙道:“四哥,這定是別有用心的小人散播出來,以污四哥的圣譽,四哥不用放在心上。臣已命九城兵馬司暗中密查,想法子止息流。”
皇帝怒極反笑:“好,甚好?!彼鹧劬Γ蛞怀厥捝臍埡?,“竟教人傳這種話來,真是聰明,想用這個法子迫我放定泳出來,恢復(fù)王爵且委以重任,或交與兵權(quán),以示天下我兄弟間并無嫌隙。哼,可惜,朕偏不讓他如愿?!?
“老七,你先回京去。”皇帝嘴角微揚,“至于誰領(lǐng)兵去定蘭關(guān),朕有了一個好人選睿親王定湛自幼熟知兵法,驍勇善武,便由他領(lǐng)北營去赴援定蘭關(guān)吧。”
“四哥?!”
皇帝微微冷笑:“他以為我不會將兵權(quán)輕易給他,所以才想著從定泳下手,好一著‘聲東擊西’。嘿,以為朕不敢么,朕偏來個‘請君入甕’。”
北營是豫親王一手組建,所有軍官,極是忠誠可靠,且西北皆是荒漠,朝廷只要攥緊了糧草供給,便不怕大軍會生變。聽聞皇帝此,豫親王心下亦明白了幾分?;实畚⑽⒉[起眼睛,又是那種似是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至于定泳,放他出來就放他出來,讓他戴罪辦差,替睿親王的大軍征糧去?!?
征糧是件燙手山芋般的苦差,因為水患,“賀戩一熟,天下富足”的賀戩兩州,今年突遭百年不遇的大災(zāi),竟致顆粒無收,災(zāi)民紛紛北逃,顛沛流離,一路病喪無數(shù),將瘟疫之癥傳入北地數(shù)州。北地數(shù)州忙著防瘟救疫,又兼要調(diào)糧入南方賑災(zāi),官紳百姓皆覺得苦不堪。而定蘭關(guān)戰(zhàn)事日緊,大軍開拔在即,錢糧征收迫在眉睫,更如百上加斤。而敬親王定泳性格粗疏莽撞,派他去征糧,只怕他要將封疆大吏們得罪盡了。
一時商議已罷,豫親王便行禮辭出,皇帝忽又叫住他:“老七?!币娫ビH王停步,皇帝又頓了一下,才從薄薄的唇中吐出一句話:“永清宮里,你著人多加留意,不能讓她死了。”
流之下,如果廢為庶人的如霜再有什么意外,定會被傳說成是皇帝惱羞成怒而“殺人滅口”,這一著睿親王或許已然部署良久,所以皇帝故有此叮囑。
豫親王道:“臣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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