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山寨上方的懸崖傳來巨響。羅剝皮帶著漢子們沖出去,只見昨日還蒼翠的崖壁,此刻竟露出斑駁的黃土,千年神杉的根系被斬?cái)嗪螅襟w失去支撐,正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開裂聲?!安缓?!要塌方了!”有人驚叫,卻見滾落的山石竟自動(dòng)避開小普和采藥人,專朝砍樹的漢子們?cè)胰ァ?
羅剝皮被一塊磨盤大的石頭逼到崖邊,腳下正是當(dāng)年他推獵人下去的毒蜂巖洞。他絕望地望向小普,卻見巖洞口涌出密密麻麻的黑點(diǎn)——正是五年前死去的毒蜂,此刻蜂群竟圍著他的頭顱盤旋,形成一個(gè)巨大的“債”字?!按髱熅任遥∥以僖膊豢硺淞?!”他跪地磕頭,額頭撞在凸起的樹根上,竟磕出了與神杉年輪相同的血印。
“你看這樹根,”小普指著懸崖邊裸露的根系,“它用三百年長(zhǎng)成支撐山體的網(wǎng),你用三日砍斷;它用樹脂喂養(yǎng)獼猴,你用刀斧剖開它的胸膛?!彼蛑饾u崩塌的山崖,蜂群突然散開,露出巖洞深處的白骨——正是當(dāng)年獵人的尸身,此刻手骨正指著羅剝皮,掌心躺著半片帶牙印的熊皮。
塌方過后,山寨被埋進(jìn)半人高的黃土,唯有神杉?xì)埜幮纬梢粋€(gè)清澈的水潭。羅剝皮的虎皮鞭漂在水面,虎眼圖案漸漸淡去,化作一片獼猴的尾羽。他的右手被落石砸斷,斷口處卻長(zhǎng)出杉樹的嫩芽,仿佛是大地在替他種下贖罪的種子。
三日后,小普帶著山民們?cè)跉埩掷锓N下新苗。羅剝皮跪在神杉?xì)埜埃米笫謱J猴骸骨埋進(jìn)土中,每埋一具,他后背的針葉便掉落一片。當(dāng)最后一只幼猴的骸骨入土?xí)r,水潭里突然浮現(xiàn)出神杉的倒影,樹冠在水面上重新生長(zhǎng),枝葉間竟坐著當(dāng)年被他剝皮的母猴,正抱著新生的幼崽朝他微笑。
“因果從不會(huì)偏袒誰,”小普摸著水潭邊新生的蕨類,葉片上凝結(jié)的露珠里,清晰映出羅剝皮這些年的惡行,“你砍斷的每棵樹,都是在砍斷自己的歸途;你剝下的每張皮,都是在剝自己的骨血?!彼蜻h(yuǎn)處重新聚來的猴群,幼猴們正用尾巴卷著杉樹苗,將它們?cè)赃M(jìn)被淚水浸濕的土地。
離開時(shí),羅剝皮的女兒追上來,腕上的翡翠鐲已碎成齏粉,取而代之的是用藤條編織的護(hù)腕,上面纏著獼猴的尾毛。她的指甲恢復(fù)了人形,卻在掌心留下一道淺紅的印記,像片永遠(yuǎn)不會(huì)凋零的杉葉。“阿爹說,等新苗長(zhǎng)成,要在山林里修座‘樹靈塔’,”她望著小普竹簍里的三花貓,貓咪正與新生的幼猴互相梳理毛發(fā),“每片落葉都是生靈的經(jīng)幡,他終于聽懂了。”
暮色漫過殘林,新栽的杉樹苗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像無數(shù)只合十的手掌。小普忽然懂得,所謂報(bào)應(yīng)的爽感,不在于看惡人承受多少痛苦,而在于看見被踐踏的生命重新獲得尊嚴(yán),看見被斬?cái)嗟囊蚬溨匦陆由?。?dāng)羅剝皮用左手捧起第一捧山泉喂給幼猴時(shí),水面上的月光正好碎成金鱗,那是千年神杉在向世界證明:哪怕最深的傷口,也能長(zhǎng)出寬恕的新枝,而每個(gè)放下屠刀的瞬間,都是眾生平等最動(dòng)人的注腳。
竹簍里,三只雛鳥已能模仿猿啼,三花貓正用尾巴輕掃幼猴的鼻尖。小普合十望向樹冠間隙漏下的星空,忽然聽見風(fēng)中傳來混合著林濤、猿啼、鹿鳴的和聲——那是萬物共同譜寫的寬恕之咒,在每一道新結(jié)的樹疤里,在每一滴滾落的樹脂中,輕輕訴說著:傷害從來不是終點(diǎn),慈悲才是輪回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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