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華如水銀瀉地,鋪滿了河內(nèi)郡這處簡樸宅院的小小庭院。
石桌上,幾碟家常小菜冒著熱氣,一壺好酒散發(fā)著醇厚的香氣。
這場景,在嬴政過往的人生中,堪稱奢侈的妄想。
嬴政從來不是嗜酒之人。
杯中物雖好,卻能麻痹神經(jīng),擾亂判斷。
在咸陽宮那至高無上的帝位上,有堆積如山的奏牘需要他朱筆親批,有牽動國運的決策需要他權衡定奪,有明槍暗箭的權謀需要他時刻警惕。
他的神經(jīng)如同繃緊的弓弦,無時無刻不處于極限狀態(tài)。
懈???飲酒?
那是帝王絕不能觸碰的奢侈!
清醒,是他對帝國,對自身責任最嚴苛的戒律。
唯有假死之后,遠離了那象征至高權力的章臺宮,卸下了那副始皇帝的沉重鎧甲,他才真正嘗到了松弛的滋味。
沒有無休止的朝議,沒有焚膏繼晷的批閱,沒有如影隨形的殺機……
這遠離咸陽的時光,竟成了他一生中最為愜意、最為自我的片段。
而這份愜意的根基,最深層的安寧,恰恰源于那個他曾經(jīng)不甚在意,如今卻撐起了整個帝國的兒子!
在趙凌橫空出世之前,他如同一個永不疲倦的巨人,總想著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將千秋萬代的基業(yè)都夯筑完畢,只留給后人一個只需守成的江山。
如今,看著趙凌以遠超他想象的魄力與智慧開拓新局,他才真正領悟到,人有力窮時,一代人當盡一代人之責。
他嬴政的時代,已完成了它最輝煌的使命。
剩下的路,該交給那個更年輕,更有銳氣的繼承者了。
而他,或許真的該……歇一歇了。
嬴政的目光從清冽的酒液中抬起,落在對面的扶蘇身上。
他臉上竟罕見地浮現(xiàn)出一抹溫和僅屬于普通父親的笑容,指著桌上楚懸精心烹制的菜肴:“扶蘇,嘗嘗。楚懸這小子的廚藝倒是不錯,比咸陽的御廚厲害多了。”
扶蘇握著竹箸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父皇……對他笑了?
不是那種帶著審視,或是訓誡后略帶滿意的笑容,而是如此純粹的笑意?
在他的記憶里,父皇的笑容,如同沙漠中的甘泉般稀少。
更多的是嚴厲的目光,冰冷的訓斥,以及那永遠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帝王威儀。
這看似尋常的一句“嘗嘗”,一個笑容,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扶蘇心底巨大的漣漪。
他癡癡地望著眼前這個卸下了帝王面具,仿佛年輕了幾分的父親,不過半年光景,那個記憶中冷硬如鐵石的人,竟變得如此不同。
“好……”扶蘇有些失神地應著,夾起一筷清蒸的鱸魚放入口中,魚肉鮮嫩,火候恰到好處,滋味確實上佳。
他本想稱贊幾句楚懸的手藝,但在父親面前,那份根深蒂固的拘謹又悄然浮現(xiàn),話到嘴邊,終究只是化作無聲的咀嚼和微微點頭。
父子二人對坐,默默地吃著菜,氣氛一時有些微妙的靜默。
只有杯箸輕碰的細微聲響和遠處隱約的蟲鳴。
忽然,嬴政放下酒樽,目光并未看向扶蘇,仿佛只是隨口閑聊,語氣平淡地問道:“我聽說皇帝讓你在章臺宮,替他批閱過文書?”
扶蘇心頭微微一凜,但并未感到意外。
他曾在章臺宮見過那幾位如同影子般存在,連趙凌都無法完全驅(qū)離的密衛(wèi)。
咸陽宮闈,在這位先帝眼中,何嘗不是透明的?
他替趙凌批閱奏章這等隱秘之事,傳到嬴政耳中,實屬平常。
“確有此事?!狈鎏K坦然承認,不再有絲毫遮掩。
嬴政依舊垂著眼簾,手指摩挲著溫潤的酒樽,聲音卻倒也平靜:“身為皇帝,竟敢讓你代批奏章?當真是膽大妄為??!”
扶蘇是誰?
是曾經(jīng)最有資格繼承大統(tǒng)的長公子!
是趙凌帝位最有力的潛在挑戰(zhàn)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