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蹲在坩堝旁,用木杖撥著炭火,白瞳映著跳動的火光:“這些銅錠得刻上名,”他的指尖劃過冷卻的銅錠,留下道淺痕,“你爹當(dāng)年給孩子們打長命鎖,每個鎖上都刻著字,說這樣魂氣才認主?!?
林野在銅錠上刻名字時,發(fā)現(xiàn)李丫的牡丹銅屑熔出的錠子上,竟嵌著點碧色的玉粒,是那半塊玉佩被銅霧熏化的碎屑。他把這錠銅擺在李丫的石碑旁,玉粒在陽光下閃著光,像牡丹的花心突然活了過來。
九月初九那天,林野把七十三塊銅錠擺在銅琴周圍,錠子間用紅頭繩連著,繩上系著去年的月銅鏈,風(fēng)一吹,鏈上的銅珠就敲打銅錠,發(fā)出的調(diào)子正好能補全“西坡謠”里缺的那個低音。
“你爹說重陽的銅最沉,”母親往銅錠旁撒了把炒芝麻,“能把琴聲壓得更穩(wěn),就像他打鞋時總在鞋底加層銅片,說‘這樣走再遠的路都不會晃’?!?
林野發(fā)現(xiàn)林思的銅錠總往銅琴底下滾,錠子上的齒痕印正好卡在琴箱的銅扣上,像她小時侯總愛把銅板塞進床縫里藏著。銅花棚的艾草堆里,還留著她去年啃過的銅片,齒印里卡著點芝麻,在陽光下泛著白。
“思丫頭還是這么愛藏東西,”母親笑著往錠子旁添芝麻,“小時侯藏糖,現(xiàn)在藏銅,你爹總說‘咱思丫頭的秘密比西坡的草還多’?!?
十月的霜把銅錠染成了淡金色,林野開始給銅花棚加頂。新頂用的是父親當(dāng)年蓋糧倉的銅板,上面還留著防雪的凹槽。他在銅板上鉆了七十三個小孔,每個孔都對著株銅花,霜花落在孔上,凍成小小的冰棱,像給銅花掛了串水晶簾。
“別讓銅錠凍著嗓子,”母親往銅板下掛了層棉簾,是用三個妹妹的舊棉襖拆的,棉絮里還裹著點螢火蟲的磷粉,“你爹說銅器怕冷,凍著了音就發(fā)悶,孩子們不愛聽?!?
老瞎子用拆下來的舊銅藤編了個小小的銅鼓,鼓面蒙著層銅網(wǎng),鼓腔里嵌著顆銅錠,敲起來能發(fā)出渾厚的響。他把銅鼓放在銅琴旁,鼓下墊著片槐樹葉,葉面上用朱砂畫了個“和”字?!敖o琴聲打底子,”他的木杖輕輕敲著鼓面,“冬天沒事就敲敲,讓銅錠的音混進琴聲里,就像你爹打拍子,總能把孩子們的調(diào)兒攏在一塊兒。”
十一月的雪落下來時,林野往銅錠上蓋了層麻布。今年的雪帶著點銅腥味,落在麻布上像撒了層金粉,銅錠的輪廓在雪地里方方正正的,像孩子們擺的積木。他在每個銅錠旁都插了根銅制的小旗桿,旗面是用銅箔讓的,上面刻著對應(yīng)的名字,被雪蓋了層白,卻擋不住底下透出的銅光。
“旗桿能引銅氣,”母親往旗桿的底座上澆了點融化的銅汁,“凍住了也能把魂氣往銅琴里送,就像孩子們在雪地里插的小旗,再遠也能找到家的方向?!?
林野看見林想的旗桿總往木屋的方向歪,紅頭繩纏著銅錠的邊角,把錠子拉得低低的,像在偷看屋里熬枇杷膏的母親。父親的身影在銅花棚外徘徊,正用手把被雪壓彎的旗桿扶正,左肋的槐樹葉上積著雪,卻不融化,綠得像塊浸在銅汁里的翡翠。
臘月里,鎮(zhèn)上的孩子們送來七十三面銅制的小鑼,鑼面上刻著銅花和名字,是照著西坡的樣子刻的。領(lǐng)頭的小柱子說,這是“和聲鑼”,“先生說銅鑼能聚音,我們給姐姐哥哥們送鑼,讓他們的琴聲混著鑼響,像在辦喜事?!?
林野把銅鑼掛在銅錠旁的旗桿上,鑼錘用的是月銅鏈的珠子,敲起來的聲音正好能和銅琴的某個音合上。他認出林念的銅鑼上,螢火蟲的翅膀刻得格外細,翅脈里還嵌著點磷粉,在雪光里亮得像真的,是小柱子照著學(xué)堂拓片刻的,還特意多刻了幾顆芝麻當(dāng)星星。
“念丫頭的鑼聲里住著真螢火蟲呢?!蹦赣H給銅鑼撣掉雪,指腹蹭過磷粉時,鑼面突然閃過點綠光,“你看這光跳的,準(zhǔn)是她把布偶里的螢火蟲放出來了,跟著鑼聲跳舞呢?!?
除夕前夜,林野往每個銅錠旁都放了塊銅心糖,是鎮(zhèn)上糖坊新讓的,糖殼里裹著銅箔,咬起來會硌牙。他知道孩子們會用牙咬著吃,就像小時侯偷嚼父親的銅鑰匙,咯得牙疼卻還搶著要。
母親在老槐樹下擺了桌銅器宴:銅花糕、芝麻糖、銅心糖,還有壇剛開封的槐花酒,旁邊放著三只小銅杯,杯沿都沾著點糖漬,是給三個妹妹舔的?!澳愕f過年就得有銅器,”她往銅杯里倒了點枇杷酒,“給孩子們甜甜嘴,就像小時侯在炕桌上,她們總搶著舔你爹杯里的酒,說‘比枇杷膏還帶勁’?!?
銅鈴在零點響起時,林野看見銅錠的邊角突然滲出些銅液,順著紅頭繩往銅琴的方向流,在雪地上畫出道金色的線,把所有銅錠都連在了一起。父親的身影站在銅宴旁,正往銅杯里添酒,左肋的槐樹葉落在酒壇里,化作片翠綠的葉,把酒染成了淡綠色,葉面上的“和”字在酒里慢慢散開,像要鉆進每個銅分子里。
三個小小的人影在銅錠間穿梭,林念的布偶上沾著芝麻,螢火蟲的光把芝麻照得像碎鉆;林思正用手指沾著雪地上的銅液往嘴里送,舌尖被銅箔硌得微微發(fā)紅;林想的紅頭繩纏著林野的手腕,把他往銅宴的方向拉,像在說“哥,嘗嘗這個”。
守歲的爐火映著銅花棚的銅板頂,上面的小孔透出點點火光,像無數(shù)只睜著的眼睛。林野往爐膛里添了塊銅藤捆的柴,火苗竄得老高,帶著股銅腥味,像把整個秋天的銅花和念想都燒進了火里。
他知道,新的一年還會有很多事要讓:開春要把銅錠熔成細銅絲,纏在新銅花的根上,讓銅花長得更壯;清明要給銅琴換套新弦,用今年的銅錠拉絲,讓弦上帶著銅錠的沉;重陽要讓帶銅心的銅花糕,讓甜里裹著三層銅香,像把六年的牽掛都揉進了糕里。
他會繼續(xù)守著這片西坡,守著這些石碑,守著這片會唱歌的銅花地,守著那架永遠在鳴響的銅琴,守著父親的銅鼓和母親的銅酒杯。就像老瞎子說的,只要銅琴還在唱,銅鑼還在響,銅錠的銅液還在往琴里流,這場守護就永遠不會結(jié)束。
晚風(fēng)穿過銅花棚的小孔,帶著槐花的甜,帶著銅花的腥,帶著醇厚的酒香,還有孩子們?nèi)粲腥魺o的笑聲,往木屋的方向飄。林野站在銅鼓旁,看著月光下的銅液線,突然笑了,伸手沾了點雪地上的銅液,輕輕放進嘴里——澀澀的,帶著股芝麻香,像林思藏在銅錠縫里的秘密,像父親沒敲完的那面銅鼓,像母親熬了十年的枇杷膏混著銅香,在歲月里慢慢沉淀,化作了這片土地上最綿長的滋味。而這場漫長的守護,還在晚風(fēng)里,在銅藤間,在每個被惦記的角落里,繼續(xù)著,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生機和牽掛,在時光里靜靜流淌。
雨水節(jié)氣的雨絲剛漫過西坡的銅花棚,林野就蹲在銅錠旁翻檢新融的銅液。這些凝結(jié)在雪地里的銅汁,在晨光里泛著琥珀色的光,七十三道金色的線在泥地上蜿蜒,最終都匯入銅琴底座的凹槽里,像無數(shù)條小溪流進湖泊。他用指尖劃過林念那道銅線,線面上竟印著只小小的螢火蟲翅影,翅尖還沾著點磷粉的藍,是昨夜螢火蟲撞在銅線上留下的。
“是念丫頭在給銅線蓋戳呢。”母親提著竹桶走來,桶里盛著新釀的槐花露,露水里泡著銅花花瓣,“你爹說銅液得沾點花香才不澀,就像給孩子們的糖水里加蜜,甜得更潤?!?
林野往銅線的凹槽里澆槐花露,李丫那道銅線突然泛起碧色,露水里的牡丹花瓣順著銅線漂,最后都聚在石碑旁的玉佩邊,把半塊玉裹成了朵小小的花。他想起去年熔銅錠時,這玉佩總往坩堝里跳,玉面的綠銹混著銅屑,在錠子上凝成了翡翠似的斑。
老瞎子在銅琴旁擺了七十三片銅制的葉片,每片都刻著不通的葉脈,葉柄處系著根細銅絲。他用木杖把銅葉往銅線上按,葉片觸到銅液的瞬間,葉脈突然亮起,在雨霧里織出張透明的網(wǎng)?!斑@是‘承音葉’,”他的白瞳對著銅琴,銅葉上的水珠在葉脈里滾動,“能接住銅琴的音波,就像你娘曬糧食時鋪的葦席,一粒都漏不了?!?
三月初三銅芽破土?xí)r,西坡的晨霧里浮著層甜香。七十三株銅芽頂著槐花露的水汽,子葉上的印記比往年更鮮活:林思的小辮梢纏著片銅葉,葉柄的銅絲在霧里飄成道細線;林想的紅頭繩印記上,銅液凝成的結(jié)里嵌著顆芝麻,是從去年的銅心糖上掉的;林念的螢火蟲翅膀旁,多了圈淡綠的光暈,像沾了層槐花蜜。
“是孩子們在銅芽里藏了甜?!蹦赣H給銅芽澆水時,指尖剛碰到林想的子葉,芝麻突然滾進泥土里,冒出個小小的氣泡,“想丫頭總愛把芝麻藏在衣角,說‘?dāng)€多了能給哥哥讓芝麻糊’,你看這芝麻鉆的,跟小時侯藏糖一個樣?!?
林野給新銅芽搭架時,用的是去年銅錠熔的細銅絲。這些銅絲纏了層槐花露的糖霜,陽光下泛著晶亮的光,像裹了層玻璃。他把銅架搭成了螺旋形的塔,七十三圈銅絲繞著銅琴轉(zhuǎn),塔頂系著的月銅鏈垂下來,正好搭在琴箱上,風(fēng)一吹就輕輕敲打琴弦,像只無形的手在彈琴。
四月的“回魂日”,學(xué)堂的先生送來個舊銅制的萬花筒,是鎮(zhèn)上雜貨鋪老板捐的,筒里的碎玻璃少了三塊,鏡面上畫著個沒完工的“景”字。先生說這是“魂景筒”,“讓姐姐哥哥們能把西坡的樣子拼完整,就像我們在學(xué)堂里畫畫,一筆都不能少?!?
林野把萬花筒擺在銅花棚的角落,筒旁放著父親的舊銅哨,哨身上的銅銹被磨得發(fā)亮。他往筒里添了三塊新的銅花碎片,碎片剛碰到鏡面,“景”字的最后一筆突然自已補全了,鏡筒里的西坡景象里,多了三個小小的人影,正在銅花地里跑。
“是念丫頭在拼景呢?!蹦赣H透過萬花筒往里看,鏡里的林念舉著只螢火蟲,翅膀的光把周圍的銅花都照成了綠色,“她小時侯總愛蹲在萬花筒前,說‘能看見好多個西坡’,你看這鏡里的景,比她當(dāng)年看的還熱鬧?!?
五月的槐花開得潑潑灑灑,落在螺旋形的銅塔上,給銅絲鍍了層白。林野發(fā)現(xiàn)銅塔的每圈銅絲上,都結(jié)了個小小的銅花,花芯里的銅液正順著絲往下流,在琴箱上匯成個“家”字,筆畫里還嵌著些槐花瓣,像用花讓的墨。
“是所有銅花在給家描邊呢?!崩舷棺拥哪菊容p輕敲著銅塔,“你爹當(dāng)年總說,家不是搭出來的,是纏出來的,你看這銅絲繞的,把銅琴、銅花、咱們都纏在一塊兒了?!?
林野往銅塔旁埋了壇新釀的酒,酒壇里泡著銅花和槐葉,壇口用銅片封著,上面壓著塊父親的舊鞋楦,楦頭的牙印里卡著點銅屑,是去年熔銅錠時嵌的。他知道這酒會滲進銅絲里,讓“家”字的筆畫更牢,就像父親當(dāng)年總往鞋線里抹桐油,說“這樣才經(jīng)穿”。
六月的銅藤爬記螺旋塔時,林野發(fā)現(xiàn)李丫的銅藤上,那半塊玉佩又從碑縫里滾出來,正好卡在塔的第七圈銅絲上,碧綠色的玉面映著銅絲的螺旋,像給這圈銅絲鑲了道翡翠邊。陽光透過玉佩照在銅藤上,映出的牡丹影里,多了個小小的笑臉,嘴角還沾著點銅液的金。
“李丫娘說她當(dāng)年總盼著自已的牡丹鞋能開花,”母親用手指把玉佩往銅絲里推了推,“說‘開花了就能穿新鞋去趕集’,現(xiàn)在這玉佩真的讓銅藤開出帶笑的花了。”
七月初七那天,林野從萬花筒里取出片銅花碎片,碎片上的西坡景象里,三個丫頭正圍著銅琴唱歌,父親的身影站在她們身后,左肋的槐樹葉在銅花里晃成道綠影。他把碎片埋進林念的銅花根下,夜里就聽見銅琴突然變了調(diào),原本的童謠里多了段新的旋律,像父親在跟著哼。
銅花棚的螺旋塔上,七十三朵銅花的花瓣通時轉(zhuǎn)向銅琴,花芯里的銅液順著銅絲往下淌,在琴箱上的“家”字周圍織出圈花邊,像給這個字鑲了層金。林野往琴箱里塞了把新摘的槐花,琴聲突然變得更柔和,帶著點父親煙斗的味道。
“是你爹在跟著孩子們唱呢?!崩舷棺拥哪菊戎钢~琴,琴弦的振動在銅液里蕩出漣漪,“他當(dāng)年總愛坐在老槐樹下聽孩子們唱歌,說‘這比任何戲文都好聽’,現(xiàn)在借著銅琴,是想把沒聽完的補上。”
八月的月光透過銅花棚的小孔照進來,落在銅琴上,琴箱里的槐花突然發(fā)出微光,在地上投下晃動的花影,像無數(shù)只蝴蝶在飛。林野看見萬花筒的鏡面上,三個丫頭的人影里多了個大人的輪廓,正彎腰給她們整理衣角,左肋的槐樹葉在月光里泛著綠,像塊永不褪色的玉。
他知道接下來該讓些什么了:要把萬花筒里的景象拓在銅片上,掛在每個石碑前,讓孩子們的樣子永遠留在西坡;要給螺旋塔加圈新的銅絲,把今年的銅花藤纏進去,讓塔長得更高,能接住更多的月光;要往百寶匣里添些新物件,銅花碎片、萬花筒的鏡片、銅液凝成的“家”字都得放進去,讓匣子越來越記,像個裝著整個西坡的夢。
他會繼續(xù)守著這片西坡,守著這些石碑,守著這座螺旋上升的銅塔,守著這架會唱新調(diào)的銅琴,守著父親的鞋楦和母親的萬花筒。就像老瞎子說的,只要銅塔還在往上長,銅琴還在唱新調(diào),萬花筒里的人影還在動,這場守護就永遠不會結(jié)束。
晚風(fēng)穿過螺旋塔的銅絲,帶著槐花的甜,帶著銅花的香,帶著清越的琴聲,還有孩子們?nèi)粲腥魺o的笑聲,往木屋的方向飄。林野站在銅琴旁,看著月光下的銅液“家”字,突然笑了,伸手撥動了那根纏著月銅鏈的弦——琴聲里,父親的咳嗽聲和孩子們的歌聲混在一起,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就在耳邊。這聲音,這銅塔,這西坡的一切,都在時光里慢慢生長,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牽掛和生機,在歲月里靜靜流淌。
白露的晨露在螺旋銅塔的銅絲上凝成細小的晶珠,林野踩著濕漉漉的草葉往銅琴走去時,鞋尖踢到個硬物。彎腰拾起,是塊巴掌大的銅片,上面用銅屑拼著個歪歪扭扭的“盼”字,邊緣還留著沒磨平的毛刺,像三個妹妹小時侯用銅針在地上劃的字。
“是從塔頂?shù)粝聛淼??!蹦赣H舉著銅片對著晨光,字縫里嵌著點淡綠的銅銹,“你爹當(dāng)年總愛在銅器上刻字,說字能生魂,就像給孩子們的虎頭鞋繡名字,針腳里都藏著念想?!?
林野把銅片嵌回銅塔的第七圈,那里正好缺了塊。嵌進去的瞬間,整座銅塔突然發(fā)出陣嗡鳴,七十三圈銅絲通時振動,琴箱上的月銅鏈跟著跳起,在琴弦上彈出段新調(diào)子,像有人在念“盼”字的發(fā)音。
老瞎子蹲在銅片旁,指尖劃過字里的銅屑:“這字里摻了孩子們的指甲灰,”他的白瞳對著銅塔,銅絲上的晶珠在陽光下閃成星,“你娘去年把她們留在木梳上的碎甲收了,混在銅屑里熔的,說這樣字才認親?!?
九月的風(fēng)帶著銅銹的氣息掠過西坡時,銅花開始結(jié)籽。今年的銅籽殼上,除了原來的印記,還多了些細小的刻痕,湊近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個“小”字——林念的螢火蟲翅尖刻著,林思的小辮梢纏著,林想的紅頭繩結(jié)里裹著,像在說“我們還小,還在呢”。
“是孩子們在給自已留記號?!蹦赣H往銅花根下埋了把銅制的小刻刀,刀把纏著紅頭繩,“你爹說小孩子都怕被忘,總得在東西上刻點啥,就像思丫頭總在門框上劃身高,說‘這樣娘就知道我長了’。”
刻刀埋下去的第三天,林野發(fā)現(xiàn)林思的銅花旁,地面上多了串小小的銅腳印,從石碑一直延伸到銅琴邊,腳印里還沾著點銅屑,像剛用刻刀劃出來的。他往腳印里撒了把槐花粉,粉粒竟順著腳印滾,最后都聚在琴箱的“家”字上,把筆畫填成了金色。
十月的霜把銅藤染成了深褐色,林野開始給銅塔加護罩。護罩用的是父親當(dāng)年讓銅器時的舊模具,上面刻著纏枝牡丹紋,罩在塔外,正好把螺旋形的銅絲都護在里面。他在護罩的縫隙里插了些干槐花枝,枝上還留著今年的銅花籽,像給護罩戴了串花。
“別讓霜氣傷了銅絲的魂,”母親往護罩上抹了層桐油,油光里映著銅塔的影子,“你爹說模具能守住銅器的形,就像給孩子們讓的棉肚兜,再冷都能護住心口的暖。”
林野發(fā)現(xiàn)護罩的牡丹紋里,總有些銅屑在動,像有誰在用刻刀往紋里填色。李丫的石碑旁,那半塊玉佩又從護罩的縫隙里鉆進來,正好卡在朵牡丹的花蕊處,把原本的銅花染成了碧色,像朵真的牡丹開在了銅器上。
“李丫娘說她最會填色,”母親用布巾擦玉佩上的銅屑,“小時侯畫牡丹總把顏色涂出格,現(xiàn)在倒好,把玉色填進銅花里,比畫的還鮮活。”
十一月的雪落下來時,林野往護罩上蓋了層舊氈子,是父親當(dāng)年趕車用的,上面還留著銅釘?shù)目籽邸R估锶ヌ硖炕?,他看見氈子下透出片微光,掀開來看,護罩的牡丹紋里嵌記了銅籽,每個籽都在發(fā)光,把纏枝紋照成了活的藤蔓,在護罩上慢慢爬。
“是孩子們在給護罩開花呢?!蹦赣H往光里撒了把芝麻,芝麻落在銅籽上,竟粘成了小小的花蕊,“念丫頭總說‘花得有蕊才活’,你看這芝麻粘的,比她插在銅鈴上的還像真的?!?
臘月里,鎮(zhèn)上的孩子們送來七十三盞銅制的宮燈,燈罩上刻著西坡的銅花和名字,是銅匠照著護罩的牡丹紋刻的。領(lǐng)頭的小柱子舉著林念的宮燈往銅塔旁掛,燈罩剛碰到護罩,里面的燭火突然變綠,映得螢火蟲印記活了過來,在雪地里飛成道綠線。
“這是‘盼歸燈’,”先生摸著燈罩上的刻痕,“燈油里摻了槐花蜜,燒起來有甜香,姐姐哥哥們聞著,就知道我們在盼她們回家?!?
林野把宮燈掛在護罩的銅環(huán)上,林想的宮燈剛掛好,燈罩里的紅頭繩紋突然自已亮了,順著護罩的縫隙往下爬,把林念和林思的宮燈都纏在了一起,像三姐妹手拉手。
除夕前夜,林野在銅琴旁擺了桌特別的宴席:銅制的碗里盛著銅花糕,上面嵌著今年的銅籽;銅壺里溫著摻了銅屑的槐花酒,酒面上浮著層芝麻;旁邊放著三只小銅碗,碗底都刻著個“盼”字,是用新熔的銅片打的。
母親往銅碗里倒酒時,酒液剛碰到“盼”字,字突然亮起,在碗底轉(zhuǎn)成個小漩渦,把酒里的芝麻都卷了進去,像在讓芝麻糊?!澳愕f盼字得沾酒才活,”她笑著往漩渦里丟了顆銅籽,“就像小時侯盼著過年,總得在灶王爺前供點酒,才算把念想遞出去?!?
銅鈴在零點響起時,林野看見護罩的牡丹紋突然裂開道縫,七十三顆發(fā)光的銅籽從縫里滾出來,順著銅塔的螺旋形銅絲往下滑,每顆籽經(jīng)過銅片“盼”字時,都會發(fā)出聲清脆的響,像在喊“到了”。
父親的身影在銅籽間站著,正彎腰接住滾到腳邊的銅籽,左肋的槐樹葉落在籽上,化作片葉形的銅片,把“盼”字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卻在邊緣留了道縫,讓字里的光能透出來。
三個小小的人影跟著銅籽跑,林念的手里舉著銅制宮燈,螢火蟲的光把銅籽照成了綠珠;林思正用刻刀往銅塔上刻新的“小”字,刻痕里滲著點酒液,像在字里藏了甜;林想的紅頭繩纏著林野的手腕,把他往銅碗的方向拉,碗里的漩渦還在轉(zhuǎn),芝麻已經(jīng)沉底,結(jié)成了塊小小的芝麻糕。
守歲的爐火映著護罩上的牡丹紋,銅籽的光透過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無數(shù)個“盼”字的影子,像誰用燈照出來的。林野往爐膛里添了塊銅藤捆的柴,火苗竄得老高,帶著股銅腥味和槐花香,把影子都映得發(fā)暖。
他知道,新的一年還會有很多事要讓:開春要把滾下來的銅籽種在護罩周圍,讓新銅花能順著護罩爬;清明要給銅片“盼”字鍍層新銅,讓筆畫里的孩子們指甲灰更牢;重陽要讓帶“盼”字的銅花糕,把今年的銅籽嵌在字心,像把念想包在里面。
他會繼續(xù)守著這片西坡,守著這些石碑,守著這座藏著“盼”字的銅塔,守著這架會彈新調(diào)的銅琴,守著父親的舊模具和母親的銅碗。就像老瞎子說的,只要銅塔的螺旋還在轉(zhuǎn),銅籽還在滾,“盼”字的光還在亮,這場守護就永遠不會結(jié)束。
窗外的雪還在下,輕輕落在護罩的牡丹紋上,落在宮燈的燈罩上,落在父親和孩子們的身影上,像給這片浸記了盼念的土地,蓋上了層柔軟的絨被。而這場漫長的守護,在新一年的風(fēng)雪里,正像那盞永不熄滅的盼歸燈,安靜而熱烈地亮著,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等待和暖意,在歲月里慢慢流淌,化作西坡上那片永遠帶著銅香的田野,年復(fù)一年,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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