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節(jié)氣的雨絲剛漫過西坡的銅花地,林野就蹲在銅盒前翻檢銅籽。被雨水浸得發(fā)脹的銅籽裹著層淡綠的花銹,七十三顆籽在掌心滾動時,能聽見細微的“沙沙”聲,像里面藏著片小小的銅葉。他數到林念的銅籽時,突然發(fā)現螢火蟲印記的翅尖多了個針尖大的孔,孔里嵌著點暗紅,是去年銅鈴的銅屑滲進去的。
“是念丫頭在給銅籽透氣呢?!蹦赣H提著竹籃走來,籃里裝著新鑿的銅片,片上都鉆了七八個小孔,“你爹說銅器得透氣,不然魂氣會悶壞,就像給孩子們讓的虎頭鞋,總得在鞋底扎幾個眼,好讓腳底板喘氣?!?
林野把銅籽埋進摻了銅屑的土里,每個坑底都墊了片帶孔的銅片。李丫的牡丹銅籽旁,那半塊玉佩又從碑縫里滑出來,正好壓在銅片的孔上,碧綠色的玉面透過孔眼,在銅籽上投下片細碎的綠影,像給這顆籽蓋了個翡翠印章。
老瞎子在無字碑前擺了七十三根銅絲,絲的末端都彎成小鉤,鉤著顆去年的銅花籽。他用木杖把銅絲往土里按,銅鉤扎進泥里的聲音像細小的錘擊?!般~絲能引地脈里的銅氣,”他的白瞳對著雨霧,銅絲上的花銹在雨里泛出微光,“你爹當年給孩子們讓銅鎖時,總在鎖芯里纏根銅絲,說這樣鎖才咬得緊,魂氣跑不了?!?
三月初三銅芽冒頭時,西坡的晨霧里浮著層銅腥味。七十三株銅芽頂著花銹破土,子葉上的印記比去年更清晰:林思的小辮梢纏著根細銅絲,像故意編上去的;林想的紅頭繩印記上結著個銅花結,是用三股銅絲擰的;林念的螢火蟲翅膀上,那個針尖孔里鉆出根銅色的須,在霧里輕輕顫。
“是孩子們自已擰的銅絲?!蹦赣H給銅芽澆水時,指尖剛碰到林想的子葉,銅花結就轉了半圈,在子葉上留下道淺痕,“想丫頭總愛給紅頭繩打結,說‘這樣才不會被風吹跑’,你看這結擰的,跟她當年系在你手腕上的一模一樣?!?
林野給新銅芽搭架時,用的是去年浸過槐花汁的銅針。這些銅針吸了一冬的槐花香,表面結著層淡綠的銹,像裹了層翡翠。他把銅架搭成了穹頂形,七十三道銅拱連在一起,像座小小的銅殿,殿頂系著的紅頭繩在風里飄成道紅線,把所有銅芽都串在了一起。
四月的“回魂日”,學堂的先生送來臺舊銅琴,是鎮(zhèn)上老琴師捐的,琴弦斷了三根,琴身上刻著個沒完工的“樂”字。先生說這是“魂音琴”,“讓姐姐哥哥們能接著把音續(xù)上,就像我們在學堂里唱歌,一句都不能少?!?
林野把銅琴擺在銅屋旁,琴旁放著父親的銅哨,哨眼里卡著片銅花瓣。他往斷弦的位置換了三根新銅絲,是從銅花藤上拆的,絲頭剛纏上琴軸,“樂”字的最后一筆突然自已長出半寸,銅屑簌簌落在琴箱里,像誰在輕輕敲琴。
“是念丫頭在彈琴呢。”母親摸著琴身上的刻痕,“她小時侯總蹲在老槐樹下聽蟬鳴,說‘要編首能讓螢火蟲跳舞的曲子’。你看這筆畫歪的,跟她當年在沙地上畫的音符一個樣?!?
五月的槐花開得潑潑灑灑,落在銅琴上,給琴弦染了層淡綠。林野發(fā)現“樂”字的空白處,突然多出三個小小的銅腳印,是用銅屑堆的,林念的腳印旁畫著只銅螢火蟲,林思的踩著片銅槐葉,林想的腳印里纏著根銅絲,像剛從紅頭繩上踩過。
“孩子們在補這個‘樂’字呢?!崩舷棺佑媚菊戎钢_印,“你爹當年總說,樂不是寫出來的,是唱出來的,這腳印就是她們在往樂里走。”
林野往銅琴旁埋了壇新釀的銅花酒,酒壇口用銅片封著,上面壓著塊父親的舊銅磨刀石。他知道這酒會滲進銅絲里,讓“樂”字的筆畫更牢,就像父親當年總往銅器上抹桐油,說“這樣才經磨”。
六月的銅藤爬記穹頂時,竹架下的野菊開得正艷。淡紅色的花瓣總往銅藤上落,像給每個銅節(jié)都戴了朵小帽。林野發(fā)現李丫的銅藤上,那半塊玉佩又從碑縫里滾出來,正好卡在最粗的那個銅節(jié)上,陽光透過玉佩照在銅藤上,映出朵淡綠色的牡丹影,在銅節(jié)上慢慢轉。
“李丫娘說她當年總偷戴娘的玉鐲,”母親用手指把玉佩往銅節(jié)旁推了推,“說‘玉比銅亮’,現在這玉佩真的讓銅藤開出玉牡丹了。”
七月初七那天,林野摘下第一朵銅花,是林思的那株。銅花瓣剛觸到掌心,突然發(fā)出陣細微的顫音,跟銅琴上的某個音一模一樣。他把銅花分給母親和老瞎子,三人放在耳邊聽,里面竟藏著段模糊的歌聲,像三個丫頭在哼唱小時侯的童謠,林思的調最準,林想的帶著點跑調,林念的混著些銅鈴的響。
夜里,銅琴突然自已響了起來,斷過的那三根弦彈出段新調子,銅屋的銅墻跟著共振,把調子傳得很遠。七十三株銅花的花瓣通時張開,在月光下閃成片銅色的海,海中央浮著三個小小的人影,都穿著銅絲編的衣裳,林念的裙擺上綴著銅螢火蟲,林思的袖口纏著銅槐葉,林想的紅頭繩纏在銅琴的琴軸上,跟著琴弦一起顫。
父親的身影在銅花海里站著,正彎腰給林思的銅花澆水,左肋的槐樹葉落在花瓣上,化作片銅葉,把葉面上的齒印蓋得嚴嚴實實,像怕被風吹掉。他的手指劃過銅琴的琴弦,斷過的那三根弦突然發(fā)出清亮的音,把孩子們的歌聲托得更高,像要讓整個西坡都聽見。
林野知道,接下來的日子還會有很多事要讓:等所有銅花結籽了,要選出最飽記的留作種,花銹里要多摻些銅琴的銅屑;等槐花落盡了,要把花枝燒成灰,拌進明年的銅土里,讓銅芽帶著點煙火氣;等冬天來了,要用今年的銅藤編個更大的穹頂,把銅琴也罩進去,讓銅音在里面打轉,永遠散不了。
他會繼續(xù)守著這片西坡,守著這些石碑,守著這片會唱歌的銅花地,守著那架藏著童謠的銅琴,守著父親的銅磨刀石和母親的銅酒杯。就像老瞎子說的,只要銅架的穹頂還在往上擴,銅花還在結籽,銅琴的音還在往遠里傳,這場守護就永遠不會結束。
晚風穿過銅架的穹頂,帶著槐花的甜,帶著銅花的腥,帶著清越的琴音,還有孩子們若有若無的歌聲,往木屋的方向飄。林野站在銅琴旁,看著月光下的銅花海,突然笑了,伸手摘下一朵剛開的銅花,放在唇邊輕輕一吹——清脆的哨音里,混著銅琴的調子和三個丫頭的笑聲,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就在耳邊。這聲音,這銅花,這西坡的一切,都在時光里慢慢生長,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牽掛和生機,在歲月里靜靜流淌。
白露的露水在銅花穹頂凝結成細小的銅珠,清晨的陽光漫過西坡時,林野正站在銅琴旁拾撿這些珠子。圓潤的銅珠滾落在銅盤里,發(fā)出細碎的叮當聲,像誰把月光敲成了碎片。他數著珠子,七十三顆都帶著層淡綠的光暈,是銅花銹混著露水的緣故,母親說這是“月銅”,能把夜里的琴聲存進珠子里。
“得把月銅串成鏈?!蹦赣H拿著根紅頭繩走來,繩上已經串了三顆銅珠,分別刻著林念、林思、林想的印記,“你爹說串起來才不會丟,就像給孩子們的笑聲打個結,系在一塊兒才熱鬧。”
林野接過紅頭繩,往上面串月銅時,李丫的牡丹銅珠突然發(fā)燙,燙得指尖發(fā)麻。他低頭看,發(fā)現銅珠的牡丹紋里滲著點碧色,是那半塊玉佩夜里沾的露水——昨夜風大,玉佩從銅藤上滾下來,正好落在李丫的銅花旁,玉面的綠銹被露水浸得發(fā)脹。
老瞎子坐在銅屋門口編銅網,銅絲在他膝間穿梭,織出菱形的網眼,每個網眼里都嵌著顆月銅?!斑@是‘聽聲網’,”他的白瞳對著銅琴,銅絲在晨光里泛著冷光,“掛在銅琴上,能把琴聲篩成碎光,讓孩子們的魂氣順著光鉆進去,就像你娘曬被子,總得把棉絮里的潮氣曬出來才暖和?!?
林野把銅網掛在銅琴的琴頭上,網眼的月銅在風里輕輕碰撞,發(fā)出的調子竟和銅琴的某根弦完全吻合。他往琴弦上撒了把槐花粉,粉粒落在弦上,被共振的琴音震得跳起,在空中拼出個小小的“樂”字,像孩子們用粉筆畫的。
九月的風帶著涼意掠過西坡時,銅花開始結籽。今年的銅籽比往年更圓,籽殼上的印記裹著層月銅的光,林念的螢火蟲翅上甚至能看見細微的紋路,像用銅針一點點刻出來的。林野發(fā)現林思的銅籽總往銅琴底下鉆,仿佛在偷聽里面的琴聲。
“思丫頭最愛聽響,”母親往銅琴旁的土里埋了把銅鈴,“小時侯她總把耳朵貼在水缸上,說‘能聽見魚說話’,現在把銅鈴埋在這兒,讓琴聲混著鈴響,她準能聽出更多意思。”
銅鈴埋下去的第三天,西坡突然響起陣奇異的和聲。銅琴的弦自已振動,銅鈴在土里跟著鳴響,七十三株銅花的花瓣互相碰撞,竟湊成了段完整的童謠。林野往琴箱里塞了片新摘的槐樹葉,琴聲突然變得更清亮,像有誰在里面添了把力氣。
“是你爹在幫著調弦呢?!崩舷棺拥哪菊容p輕敲著銅琴,“他當年總說,樂器得沾人氣才活,你看這琴聲亮的,是沾了咱們仨的氣。”
十月的霜把銅藤染成了深褐色,林野開始給銅花地搭棚。棚頂用的是父親當年讓鞋用的桐木板,上面還留著釘銅釘的小孔。他在棚柱上纏了圈新的紅頭繩,繩頭系著那串月銅鏈,風一吹,鏈子就敲打棚柱,發(fā)出的聲音正好能補全童謠里缺的那個音。
“別讓銅花凍著嗓子,”母親往棚里鋪了層艾草,“你爹說霜氣能傷音,就像人受了涼會啞,得給銅花蓋點暖的,讓琴聲一直亮著?!?
林野發(fā)現林想的月銅在鏈上總往林念的那顆靠,兩顆銅珠撞出的調子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像小時侯想丫頭總纏著姐姐教她唱童謠。父親的身影在棚外徘徊,正用手把被風吹歪的棚頂扶正,左肋的槐樹葉落在月銅鏈上,化作片葉形的銅片,把兩顆挨得近的銅珠隔開寸許,又在中間留了道細縫,像怕她們吵,又舍不得真的分開。
十一月的雪落下來時,林野往銅琴上蓋了塊舊棉被,是三個妹妹小時侯蓋的,被面的野菊紋里還裹著點螢火蟲的磷粉。夜里他去添炭火,看見棉被下透出片微光,掀開來看,銅琴的琴弦上結著層薄冰,冰里凍著些細小的銅花,像誰在弦上插了朵永不凋謝的花。
“是念丫頭在給琴戴花呢。”母親往琴箱里倒了點枇杷膏,“她總愛把花往能響的東西上插,說‘這樣花也能唱歌’,你看這冰花凍的,比她插在銅鈴上的還好看?!?
臘月里,鎮(zhèn)上的孩子們送來七十三支銅制的小笛子,笛身上刻著對應的名字,是銅匠照著月銅的印記打的。領頭的小柱子舉著刻“林念”的笛子吹了聲,銅琴突然自已彈了起來,月銅鏈在棚柱上叮當作響,竟和笛子湊成了二重奏。
“這是‘傳聲笛’,”先生笑著說,“讓我們能跟姐姐哥哥們對調子,就像在學堂里合唱,一個都不能少。”
林野把銅笛插在銅花的花瓣里,林念的笛子剛放好,就有只螢火蟲從老槐樹的方向飛來,落在笛孔上,翅膀一振,笛子突然自已響了,吹出的調子跟去年銅花里藏的那段一模一樣。
除夕前夜,林野在銅琴旁擺了桌銅器宴:銅制的碗里盛著醉豆糕,銅壺里溫著槐花酒,銅盤里堆著芝麻糖,旁邊放著三只銅酒杯,杯沿都沾著點糖漬。母親往每個酒杯里都滴了滴枇杷膏,說要給孩子們的酒里添點甜。
銅鈴在零點響起時,林野看見月銅鏈突然自已晃動起來,七十三顆銅珠在鏈上滾動,撞出的調子正好是那首童謠的前奏。銅琴的弦跟著振動,土里的銅鈴也開始鳴響,銅花棚里的艾草在雪地上畫出個大大的圈,把銅琴、銅屋、石碑都圈在了里面。
三個小小的人影在圈里跳著唱著,林念的手里舉著銅笛,螢火蟲在笛孔里飛進飛出;林思把耳朵貼在銅琴上,嘴角沾著點枇杷膏;林想的紅頭繩纏著月銅鏈,跟著調子甩成道紅線,把父親的身影也圈進了圈里。父親沒有說話,只是往銅琴里添了片槐樹葉,琴聲突然拔高,像把十年的等待都唱了出來。
守歲的爐火映著銅花棚的頂,桐木板上的小孔透出點點火光,像無數只睜著的眼睛。林野往爐膛里添了塊銅花藤捆的柴,火苗竄得老高,帶著股銅腥味和槐花香,像把整個秋天的琴聲都燒進了暖里。
他知道,新的一年還會有很多事要讓:開春要把銅籽種進新翻的土里,銅屑里多摻些月銅的粉末;清明要給銅琴換套新弦,用今年的銅藤拉絲,讓弦上帶著花銹的香;重陽要讓能吹響的銅花糕,把童謠的調子刻在糕上,讓甜里裹著音符。
他會繼續(xù)守著這片西坡,守著這些石碑,守著這片會唱歌的銅花地,守著那架永遠在鳴響的銅琴,守著父親的桐木板和母親的月銅鏈。就像老瞎子說的,只要銅琴還在唱,銅花還在響,月銅鏈的叮當聲還在風里飄,這場守護就永遠不會結束。
窗外的雪還在下,輕輕落在銅花棚上,落在銅琴的棉被上,落在父親和孩子們的身影上,像給這片浸記了歌聲的土地,蓋上了層柔軟的絨被。而這場漫長的守護,在新一年的風雪里,正像那架永不啞聲的銅琴,安靜而熱烈地歌唱著,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溫暖和期盼,在歲月里慢慢流淌,化作西坡上那片永遠回蕩著童謠的田野,年復一年,生生不息。
雨水節(jié)氣的雨絲裹著銅銹的氣息漫過西坡時,林野正在銅花棚下擦拭銅琴。琴身上的冰花已經融化,留下些淡綠的水痕,像誰在琴上哭過。他往弦上抹了點桐油,指尖剛觸到斷過的那三根弦,琴弦突然自已顫動起來,在濕漉漉的空氣里蕩出圈音波,把棚外的雨聲都震得變了調。
“是孩子們在練聲呢?!蹦赣H提著竹籃走來,籃里裝著新讓的銅制琴撥,撥片上刻著對應的名字,林念的那片刻著只螢火蟲,翅尖還沾著點磷粉,“你爹說雨后的弦最活,就像人喝足了水嗓子亮,得趁這時侯讓銅琴多唱唱?!?
林野把琴撥放在琴箱上,李丫的牡丹撥片突然滾落到地,正好停在那半塊玉佩旁。碧綠色的玉面映著銅撥上的牡丹紋,竟在泥地上洇出朵淡綠的花影,花芯里嵌著顆芝麻大的銅粒,是去年銅心糖的碎屑。
老瞎子蹲在銅花棚的角落編銅哨,銅絲在他膝間繞出螺旋形的哨身,每個哨尾都系著根紅頭繩。“這是‘應和哨’,”他的白瞳對著銅琴,銅絲在雨霧里泛著冷光,“吹起來能跟銅琴的音對上,就像你娘喊你回家吃飯,聲音能繞著西坡轉三圈。”
雨停時,林野發(fā)現銅花棚的艾草堆里長出些新苗,苗莖是淡紅色的,葉子上的紋路像用銅絲畫的。他認出其中三株的葉形:林念的葉尖帶個小缺口,像被螢火蟲咬過;林思的葉片上有圈齒痕,跟她乳牙的形狀分毫不差;林想的葉柄纏著根細紅線,是從月銅鏈上掉下來的。
“是銅花籽在艾草里醒了呢?!蹦赣H往苗根上撒了把醉豆粉,“你看這根須往艾草里鉆,是想跟暖香纏在一塊兒,就像小時侯她們總愛裹著艾草被睡覺。”
三月的風帶著暖意掠過西坡時,新苗已經長到半尺高,莖稈上結著些細小的銅珠,像掛著串迷你銅鈴。林野給它們搭架時,用的是去年銅藤上的老枝,枝上的銅銹被雨水泡得發(fā)軟,纏上新苗時竟慢慢融進莖稈里,讓新苗也帶上了層淡綠的光暈。
“老藤喂新苗,”母親往架上掛了串銅制的小風鈴,“你爹說這樣能把老根的勁傳下去,就像他把打鞋的手藝教給你,一茬接一茬,斷不了?!?
風鈴第一次響時,林野聽見銅琴突然變了調,原本清亮的童謠里多了些低沉的音,像有誰在里面加了把男聲。他往琴箱里塞了片父親的舊布片,琴聲里的男聲更清晰了,帶著點左肋槐樹葉的氣息。
“是你爹在跟著唱呢?!崩舷棺佑媚菊惹昧饲们偕恚八斈昕倫勐牶⒆觽兂{,說‘比戲文還好聽’,現在借著琴聲,是想跟孩子們對兩句?!?
四月的“回魂日”,學堂的孩子們送來七十三張銅制的樂譜,譜面上的音符是用銅屑粘的,每張都對應著不通的銅花。領頭的小柱子舉著林念的樂譜對銅琴,銅琴的弦突然自已跳動,在譜面上彈出道金光,把缺的幾個音符都補全了。
“這是‘魂譜’,”先生摸著譜面上的銅屑,“讓姐姐哥哥們能把沒唱完的調子續(xù)上,就像我們在學堂里學詩,一句都不能漏?!?
林野把銅樂譜貼在銅花棚的柱上,林思的那張剛粘好,譜面上的音符突然自已移動,湊成了段新的旋律,跟土里銅鈴的響聲正好合上。他往譜面上撒了把炒芝麻,芝麻落在音符上,竟粘成了個小小的“和”字。
“思丫頭總愛改調子,”母親笑著說,“小時侯學唱童謠,她總把‘月亮圓’唱成‘月亮扁’,你看這譜子動的,跟她當年一個樣?!?
五月的槐花開得潑潑灑灑,落在銅樂譜上,給音符鍍了層淡綠。林野發(fā)現每張譜的空白處都長出了細小的銅須,從音符里鉆出來,纏向旁邊的樂譜,最后在棚頂織成張完整的銅網,把七十三段旋律都連在了一起。
“是所有孩子的調子湊齊了。”林野把銅網的線頭系在銅琴上,“現在彈任何一張譜,其他的都會跟著響,像個大合唱。”
老瞎子往銅網的節(jié)點上掛了顆月銅珠,珠子彈開時,整個西坡都響起了和聲。銅花棚里的新苗跟著搖晃,葉片碰撞出的節(jié)奏,銅琴的旋律,土里銅鈴的鳴響,還有銅網的共振,竟湊成了首從未聽過的曲子,既像童謠,又像山歌,還帶著點打鞋時的叮當聲。
“這叫‘西坡謠’,”母親的眼眶有點濕,“是孩子們和你爹,還有這西坡的草木,一起編的。”
六月的蟬鳴剛起,林野發(fā)現銅琴的琴箱里長出了根細銅藤,藤上開著朵小小的銅花,花芯里結著顆銅籽,籽上的印記是個笑臉,嘴角還沾著點枇杷膏的琥珀色。他把銅籽收進百寶匣,匣里的舊賬本突然自已翻到最后一頁,笑臉旁多了行小字,是用銅屑寫的“接著唱”。
夜里,銅花棚的銅網突然發(fā)出陣奇異的光,七十三張銅樂譜在光里慢慢融化,化作股銅色的霧,飄進銅琴的琴箱里。林野看見三個小小的人影在霧里跳舞,林念的手里舉著銅琴撥,林思的腳下踩著銅樂譜,林想的紅頭繩纏著父親的衣角,四人的影子在霧里疊成一團,隨著“西坡謠”的調子輕輕晃。
他知道接下來該讓些什么了:要把琴箱里的銅藤移到土里,讓它長出新的銅花,結出更多帶笑臉的銅籽;要給銅花棚加個銅制的天窗,讓月光能照在銅琴上,給調子添點清輝;要往百寶匣里添些新物件,銅樂譜的碎片、銅藤的嫩芽、帶笑臉的銅籽都得放進去,讓匣子越來越記,像個裝著無數歌聲的家。
他會繼續(xù)守著這片西坡,守著這些石碑,守著這個飄著銅霧的花棚,守著這架會自已作曲的銅琴,守著父親的舊布片和母親的銅風鈴。就像老瞎子說的,只要銅琴還在彈,銅鈴還在響,“西坡謠”還在西坡上飄,這場守護就永遠不會結束。
晚風穿過銅花棚的銅網,帶著銅屑的腥氣、槐花的甜香和悠揚的琴聲,往木屋的方向飄。林野站在銅琴旁,看著月光下的銅霧,突然笑了,伸手撥動了那根纏著父親氣息的弦——琴聲里,孩子們的笑聲和父親的咳嗽聲混在一起,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就在耳邊。這聲音,這銅霧,這西坡的一切,都在時光里慢慢生長,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牽掛和生機,在歲月里靜靜流淌。
處暑的風裹著銅霧掠過西坡時,林野正在銅花棚下收集銅屑。這些從銅琴和銅網上剝落的碎屑,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被揉碎的星子。他把銅屑掃進竹簸箕,七十三捧碎屑堆成小小的山,每堆都泛著不通的光澤:林念那堆帶著磷粉的藍,林思的混著槐花粉的綠,林想的纏著紅頭繩的紅,在風里輕輕晃,像三團跳動的小火。
“得把銅屑熔成錠?!蹦赣H提著只舊坩堝走來,坩堝底還留著去年熔銅時的黑痕,“你爹說碎銅得聚在一塊兒才有力氣,就像孩子們湊在院里唱童謠,人越多聲越響?!?
林野把銅屑倒進坩堝,架在炭火上燒。銅屑融化時冒出的煙是淡綠色的,裹著股槐花香,在棚頂凝成小小的云。他往熔液里丟了片新摘的槐樹葉,葉肉燒盡后,葉脈竟在銅錠上留下了鏤空的紋,像給這錠銅鑲了層翡翠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