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進項其實是抄沒慕氏家產(chǎn),慕家百年望族,擁有良田、地契、房屋、金銀、私稟無計數(shù),折銀達兩百四十余萬兩,讓朝廷足足過了一年的好日子。
豫親王覺得秋涼生襟,望著窗外大雨如注,不由得又皺起眉來。
邊關(guān)亦無好信,由鶴州守備裴靖所領(lǐng)的援軍與屺爾戊騎兵在憫月山下激戰(zhàn)數(shù)日,裴靖敗走黑水,兩萬人馬折損余下不足五千,非但沒有解定蘭關(guān)之圍,反倒將自己困在了黑水之畔。兵部侍郎憂心忡忡,道:“裴靖十余年來鎮(zhèn)守邊隘,與屺爾戊交戰(zhàn)多年,這次竟一敗如斯。那屺爾戊的主帥,委實不能小覷?!?
屺爾戊此次南征的主帥,竟然前所未聞,卻被屺爾戊人呼之為“坦雅澤金”,意為“日光之神”,生得并非高大威猛,身材甚至比常人還來得瘦小纖細。然無人見過其真面目,上陣必戴黃金面具,面具鑄眉目猙獰,跨駿馬,執(zhí)長矛,一身燦然金甲,映在朝陽下如日之升,真隱隱有神威之感。其人用兵極詭,數(shù)月來與天朝交戰(zhàn)數(shù)次,屢戰(zhàn)屢勝,一時之間,頗令邊關(guān)三軍忌憚。
派出去的探子打聽回來,皆道此人乃是屺爾戊大汗查哥爾與巫女阿曼的私生子,年**十六,生得娟然如好女,所以才戴黃金面具上陣,以助威嚴。更有離奇?zhèn)?,說道此人并非查哥爾汗的私生子,實是大汗最幼的一位公主,因自幼尚武好戰(zhàn),精通兵法,所以這次屺爾戊南征,查哥爾竟委她為帥。其實屺爾戊的風俗,女子素來與男子平等相待,如果真有此事,倒也不算意外。
統(tǒng)率北營三軍的睿親王接獲這樣的諜報,仰面大笑:“妙極,待我大軍俘獲了公主,兩國還有望結(jié)一段大好姻緣?!?
在一側(cè)侍立的文書李據(jù)聽了并未動聲色,卻在當晚給豫親王的修書密報中詳述其情,甚為憂慮:“張狂大意,口齒輕薄,只恐敗跡已露。”
豫親王對皇帝派遣睿親王統(tǒng)軍亦持異議,因為睿親王從未曾上過戰(zhàn)場,且恃才傲物,只怕大軍取勝不易。而皇帝漫不經(jīng)心道:“勝了就罷了,若是敗了,朕正好治他的罪。”
但定蘭關(guān)是西北鎖鑰,若是失了定蘭關(guān),西北六州將無險可守,屺爾戊鐵騎可以徑直南下,輕取中原。豫親王道:“到了那時,只怕會誤了天下大事?!?
皇帝微微瞇起眼,仿佛有笑意:“若誤了天下大事,祖宗社稷面前,殺一個親王,總交待得過去了?!?
這是豫親王第一次聽到皇帝口中吐出那個“殺”字,仿佛是輕描淡寫,卻令人在心底微生寒意,但他素來敬慕皇帝,也就從此不提。而睿親王領(lǐng)著大軍,不斷遣人回來催糧催餉,一路又滋擾地方,沿途各級官員稍有供奉不及,便一本參到。而皇帝素來縱容這位手足,凡有所奏,無有不準。一時之間,兵部、戶部、吏部皆被這位驕矜跋扈的王爺,左一本右一本雪片似的奏折逼得苦不堪。
這還不是最令豫親王頭痛的事情,最迫在眉睫的大事還是防疫,因為瘟疫橫行,整座京城便如同一座空城,死氣沉沉。九城早已經(jīng)禁絕出入,商鋪囤積居奇,雖然兵馬司每日巡城,但民心惶恐動搖不定。幾日之后,最令豫親王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宮中亦有人染上了疫癥。
雖然皇帝不在宮中,病死的內(nèi)官也立刻送到郊外火化,但不過數(shù)日,又有一名宮人病倒,癥狀與疫癥無異,豫親王立時下令將凡是染病的宮人送到城外西覺山中的大佛寺,借此隔離。
而豫親王自己也病倒了,起初只以為是操勞過度,后來發(fā)覺低燒不退,雖無腹瀉之癥,但幾天之后,仍舊藥石無靈。他心下明白,只怕自己也染了疫癥,所以當機立斷,一面遣人知會程溥,一面預(yù)備孤身移居大佛寺。只是唯恐皇帝擔憂,所以只是瞞著。多順苦勸不得,忍不住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豫親王道:“你哭什么?”
多順一邊拭淚一邊道:“王爺?shù)侥睦?,奴婢就到哪里。王爺打小就是奴婢抱大的,奴婢侍候王爺這么多年,一天也沒離了王爺,王爺要是嫌棄奴婢,奴婢只有往這柱子上一頭碰死了?!?
豫親王仍發(fā)著熱,自覺渾身無力,見他糾纏不清,唯有哭笑不得:“我只去三五日,等病好了就回來,你做出這種窩囊樣子做甚?”
多順涕淚交加,說什么就是不肯放手,豫親王無奈,只得答應(yīng)讓他同去大佛寺。
大佛寺原是仁宗皇帝禪位后的修行之處,歷年來為皇家禮佛之地。百余年來又歷經(jīng)擴建,樓臺佛閣愈見宏偉壯麗,寺中更有一尊白檀大佛,高達八丈,頂天立地,寶相尊嚴,號稱天下奇觀,寺亦因此而得名大佛寺。
豫親王帶著多順,輕騎簡從出了城,待至西覺山下寺門,但見云臺高聳,石階如梯。就此上山去,黃昏時分天氣陰霾欲雨,而大殿佛閣巍峨,寺中處處點著藥草熏香,飄渺的淡白煙霧繚繞在殿角,飛檐上懸著銅鈴,被風吹得泠泠有聲,宛然如磬。
主持智光法師親自率著小沙彌將豫親王迎進寺中,大佛寺素以秋景最盛,有西京三奇之譽,“三奇”便是指寺中楓濃、桂香、竹海。寺后山上原是數(shù)頃竹林,碧篁影里,風聲細細,纖葉脈脈,中間刳竹引得溪流宛轉(zhuǎn),水亦沁翠如碧。雖以甬石為道,但蒼苔漫漫,只聞溪聲淙淙,其聲似在道左,又忽在道右,一路伴人迤邐而行,過了一道竹橋,才見著碧桿森森,掩著一帶青石矮墻,似是數(shù)重院落。
豫親王雖然來過寺中贍佛數(shù)次,卻從未曾到過寺后,見此幽靜之境,不由覺得肌膚生涼:“西長京內(nèi)竟還有如此境地,若是于此閉門靜坐,可令人頓生禪意。”
風吹過竹葉簌簌如急雨,智光法師微笑道:“王爺果是有緣人?!边b遙指點院門之上,但見一方匾額,字極拙雅,卻正是“此靜坐”三字,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豫親王注目那字跡片刻,道:“這仿佛是勝武先皇帝的手澤。”
智光法師道:“正是。勝武先皇帝為皇子時,因生母敬慧太后崩,停柩本寺,勝武先皇帝曾在此結(jié)廬守孝三年?!?
因是先祖帝手澤,豫親王整理衣襟,方才恭敬入內(nèi)。待進得院中,但見木窗如洗,幾案映碧,滿院翠色蒼冷,一洗繁華景象。院中不過數(shù)莖梧桐,倒落了遍地的黃葉,堆積砌下。砌下雖仍是磚地,但蒼苔點點,如生霜花。而舉目望去,唯見修篁如海,仰望才見一角天空凈如琉璃澄碧。豫親王不由道:“居此讀書甚佳?!敝枪夥◣煹Σ徽Z,命小沙彌在廊下煎了藥茶,他頗知藥理,親自替豫親王把脈,沉吟道:“王爺這病倒不似疫癥。”
豫親王道:“是與不是,眼下滿城大疫,總不能連累了旁人,所以我就來了。”
智光不由雙手合什道:“王爺此為大慈悲心,必有果報?!?
此處地僻幽靜,西墻之外忽傳來女子嚶嚶泣聲,清晰可聞,豫親王不由大覺意外。僧家禪地,如何會有女子哭泣之聲,況且幽篁深處,露苔泠泠,更令人疑是耳誤。
智光道:“西側(cè)修篁館內(nèi)住的是幾位宮里的女居士,亦是因病移入此間來。因王爺今日前來,故而貧僧命人替她們另覓下處,想是因為不愿挪動,故此哭泣?!?
豫親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在此養(yǎng)病的宮女。聽那女子哭得悲切,心中不忍,道:“罷了,由她們住在這里就是?!?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