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雪后,挹華臺的梅花疏疏地開了兩三枝。遠遠地經(jīng)過回廊,都可以聞見那幽遠清冽的寒香。辜大娘手里捧著只小小的填漆盤子,盤中一只青花碗,釅釅的濃黑藥汁,還冒著一縷縷熱氣。鸝兒見她端著藥過來,忙替她掀開簾子。辜大娘本是魯州一名醫(yī)官的女兒,后來選入宮中做宮女,升平二十五年諸皇子分府時,被指派來侍候睿親王,因為略知些藥理,所以一直分在藥房里管煎藥。她性情隨和,為人謹慎,按例二十五歲即可放出府回家,她到年紀時本也該出府去,誰知那一年正遇上魯州大疫,她家里人全都染了時疫,相繼亡故,她無依無靠,求了府中管事的將她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二十余年,如今上了年紀,所以府中仆役都叫她一聲“辜大娘”。
鸝兒一面掀開簾子,一面悄悄地說:“今天還是沒有吃飯,我看這藥,大娘你又是白煎了?!惫即竽镒叩絻?nèi)間屋子里去。果然看到如霜坐在那里,眼皮微垂,一動不動,就如一尊木像似的。辜大娘知道她這樣常常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眼神盯著空中某個地方,沒有焦點,沒有生氣,一雙眸子空茫無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辜大娘放下盤子,端了那碗藥,說道:“姑娘,吃藥了,這藥得趁熱喝下去才不苦?!比缢嗷腥粑绰?,并不理睬。辜大娘這兩天來已經(jīng)見怪不怪,嘆了口氣,說:“姑娘,世上最要緊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憑它是什么天大的事,活著才有盼頭。”
如霜紋絲未動,連眼睫毛都不曾有些微顫動。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半只腳已經(jīng)踏入鬼門關(guān),又生生被拖了回來。她的頸間已經(jīng)被勒了深深一道瘀痕,至今未褪,喉間時時發(fā)作的灼痛火燒般難耐,仿佛喉管早已經(jīng)生生碎掉。若不是這樣時時發(fā)作的焦痛,她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吊死鬼,偶然還魂才回到陽間。她并不明白,為何他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留下她這條性命。
她蘇醒后就是在這里,聽說是夏公公讓她在此養(yǎng)病。挹華臺地處僻遠,向來無人居住,幾楹樓臺館閣盡皆鎖閉。她住的地方就在后院西廂,原是使役當(dāng)值的值房,三明兩暗,陳設(shè)雖然簡單,可是有火炕薰籠,比起她原先的住處,那自然是天壤之別。
她不知將來會怎么樣,可笑,她還有什么將來?連死都不讓她痛快去死,他們還想將她怎么樣?
辜大娘見如霜仍如木胎泥塑一般,只得將藥先擱下,便如閑話家常般,對她說起話來。鸝兒知道辜大娘總要勸上大半個時辰,可是每回如霜都是恍若未聞,無動于衷。起初鸝兒還在一旁搭話幫忙勸解,這兩日見百計無施,遂也作罷,只在外頭做著針黹,任由辜大娘在里屋開解她。果然大半個時辰后進去一看,辜大娘已經(jīng)口干舌燥,如霜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辜大娘見鸝兒進來,向她搖了搖頭,伸手摸摸藥碗已經(jīng)冰冷,道:“我再給姑娘重新煎服藥去?!?
她出了挹華臺,回到藥房里,正巧夏進侯遣了內(nèi)官來尋她,她便去見了夏進侯,將如霜的情形一五一十對他講了,見夏進侯聽得若有所思,便道:“夏公公,這事您要趕緊拿個主意,這么下去,只怕那位姑娘快不成了。”
夏進侯想了一想,答她:“你先回去,回頭我自有主意?!?
辜大娘便徑自去了,夏進侯回到圭壁堂,此處原是睿親王的書齋,平日睿親王起居亦在此處。見他進來,小廝悄悄上來告訴他:“王爺贏了孟先生的棋,正高興呢?!?
小廝口中的孟先生,乃是睿親王待若上賓的清客孟行之。夏進侯聽小廝這樣一說,念頭一轉(zhuǎn),接過小廝手里的茶盤,親自奉茶進了堂中東側(cè)暖閣。
果然內(nèi)官正收拾棋枰上的殘局,睿親王伸手接了茶,見是夏進侯,隨口問:“你往哪兒去了?”
夏進侯躬身答:“挹華臺來了人,說是慕姑娘這幾日來滴水未進,怕是不大好了?!?
睿親王眉頭微微一皺,仿佛被茶燙到了,隨手放下茶盞:“你這東西,真是越來越有眼色?!毕倪M侯嚇得忙跪倒在地,連聲道:“奴婢該死?!泵闲兄娏诉@情形,只是微微一哂:“這老猴兒,動輒該死該活,我瞧著都膩歪,怨不得王爺煩他?!鳖SH王“嘿”地笑出聲來,說:“咱們再下一局?!?
依舊是睿親王執(zhí)黑先行,本來他們二人的棋力在伯仲之間,數(shù)十子后,枰上黑白兩勢糾纏,睿親王執(zhí)棋于手,沉吟良久卻不曾落子。孟行之道:“王爺明明有奇謀在胸,為何舉棋不定?難道王爺不怕坐失良機,就此前功盡棄?”
睿親王道:“這幾日來,我心中所思所想,先生必已了然。只是這一個劫,不見得能打過,如果打草驚蛇,反受其害?!?
孟行之不動聲色:“王爺這是謹慎持成之道。老朽妄,但請王爺不妨以己之心,度人之心?!?
閣中靜到了極處,地上的百合大鼎里焚著瑞腦香,幽幽不絕如縷,散入暖閣深處。過了良久,睿親王**笑起來:“先生說的是?!鄙焓址鱽y棋局,對夏進侯說,“走吧?!?
夏進侯眨了眨眼睛:“王爺要去哪里?”
睿親王冷笑了一聲,提腿就重重踹了他一腳,夏進侯疼得齜牙咧嘴,不敢再裝糊涂,只得侍候睿親王乘了暖轎去挹華臺。
甫入挹華臺院門,便聞到淡幽的梅香。睿親王不由止住腳步,望著庭中初綻的早梅:“這里梅花已經(jīng)開了。”夏進侯適才挨了窩心腳,不敢再亂答話,只應(yīng)個“是”。忽覺頰上一涼,原來又開始下雪了。他并不敢啰嗦,忙命人張開了油紙大傘,替睿親王遮蔽著風(fēng)雪。
雪不一會兒就下大了,如扯絮飛棉,綿綿無聲地落著。鸝兒聽說王爺來了,早迎了出來,夏進侯這幾日來過挹華臺兩次,熟門熟路地引了睿親王往后走,外頭雪光刺眼,睿親王進了屋子,只覺得兩眼發(fā)暗,過了片刻才看清屋中的陳設(shè)。
夏進侯道:“慕姑娘在里面?!睋屜纫徊酱蚱鸷熥樱@屋里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紙透進青白的天光,反倒比外屋要明亮。屋子里靜悄悄的,聽得見薰籠里的紅蘿炭,偶然“嗶剝”一聲,連外頭簌簌的雪聲幾乎都纖微可聞。一進去便看見如霜坐在那里,剪影如紙。
睿親王乍一看見她的側(cè)影,仿佛覺得有幾分熟悉,可是又覺得很模糊,就像記憶里并不曾經(jīng)真切地有過。其實,她長得并不甚像慕妃。這么一想,自己猛覺得吃了一驚,思緒頓時有一剎那凝滯,仿佛不能再想下去。夏進侯見如霜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慕姑娘,王爺看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