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里忙亂,劉墨林的一雙眼睛也沒閑著。他上下打量了這位被稱作鄔先生的人,心想,不就是個瘸子嗎,怎么架子如此之大?弘歷給他讓座,他一不推辭,二不向方苞和文覺謙讓,就這么大大咧咧地說坐就坐了。這是上首啊,難道他比方苞和文覺的資格還硬?劉墨林自忖朝廷上下,除了在皇上面前外,他什么人都沒有怕過,也什么場合都經(jīng)歷過,便走上前來搭話,而且用的還是平時的那種似恭敬又似玩鬧的神態(tài):“方老和堂頭大師傅學(xué)生早已見過,鄔先生卻從未謀面。敢問先生臺甫,如今在哪里恭喜呀?”
弘歷與鄔思道交往已久,一聽劉墨林這話就知道有些不妥,忙過來說:“哎呀,我忘了給二位引見了。鄔先生是田文鏡帳下幕賓;這位劉墨林呢,是今科探花、當(dāng)代才子。剛才眾位進(jìn)來前,他正幫我寫這三句一韻的詩哪!哎?劉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的吧?”
劉墨林一聽這話更來勁兒了:“啊,多謝四爺還記得。我原來是曾叫過‘江舟’這個字,可后來又想著不合適,好像有‘流配江州’的意思。就干脆以名為字,還叫我的劉墨林?!?
鄔思道看了這個說話隨便的“才子”一眼,淡淡地說:“哦,既然如此,你就叫我鄔思道好了。咱們以本色對本色,豈不更方便?!?
方苞沒有參加他們的對話,卻在埋頭看著劉墨林剛才寫的詩句。弘歷一眼瞧見,忙過來說:“方先生您看,這詩寫得如何?三句一韻,簡直是千古奇創(chuàng)!劉墨林真是了不起?!?
方苞一邊看還一邊評論著:“嗯,是寫得不壞。不過四爺說這是‘千古奇創(chuàng)’,老朽卻不敢茍同。鄔先生,我年輕時,曾在泰山見到過秦始皇的刻石,那上邊也是三句一韻的。只可惜,原句早已記不得了。”
鄔思道接過來瞟了一眼便說:“方老,豈止是泰山刻石,就是《老子》里面,也早就有三句一韻的先例了。我試著讀兩句你聽聽:‘明道若昧,夷道若類,進(jìn)道若退’。還有‘建德若偷,質(zhì)直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不全是三句一讀的嗎?”
方苞剛才說到泰山刻石時,劉墨林就不高興了。心想,我好不容易寫了這三句一韻的詩來,你們就左也不是,右也不對的挑剔。方老先生既然見過,卻怎么背不出來呢?鄔思道一提起《老子》,倒讓他抓住把柄了:“鄔先生,學(xué)生才疏學(xué)淺,不知進(jìn)退。我想請問一下:剛才您讀的那幾句中,有‘建德若偷’,明明是個‘偷’字,你錯讀成了‘雨’字;明明是四個‘大’字一讀的,你又分成了三句一讀,這是什么道理呢?”
鄔思道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劉墨林,方老先生就在這里,你自己去請教一下吧。”
方苞說:“墨林,這次你確實是錯了!‘偷’是個古字,在這里讀‘雨’而不能讀‘偷’,也完全不做‘偷兒’講。只有讀‘雨’,才能讀得通老子的這篇。我和鄔先生不是依老賣老,也不是和你過不去。學(xué)問之道,其深其淵,其廣其大,窮一生也,是沒有盡頭的。你很有才華,也很博學(xué),但學(xué)無止境?。 ?
劉墨林不敢再說了。其實,這種事他經(jīng)過得多了。古文不用標(biāo)點,又常有“通假”字。讀錯字或斷錯了句字,是文人之中最丟人現(xiàn)眼的事。劉墨林常用的絕招是個“蒙”字。一遇別人挑他的毛病,他總是說“我是在《永樂大典》中見到這個字的?!币徊俊队罉反蟮洹罚碇群品?,誰能查得出他說得是對是錯?別人既然不知,也就不敢再問。用一句現(xiàn)代俗語,那就叫“丟不起這人!”可是今天他遇上了這兩位,卻想蒙也蒙不過去了。敢情,他們一位是桐城學(xué)派的文壇座主,兩代帝師;一位是學(xué)窮天下的真名士、大方家。他在這里耍滑頭,那不是班門弄斧嗎?
弘歷回過頭來看看劉墨林,見他羞得無地自容,便笑著說:“劉墨林,你有什么想不開的?這不是你不中用,而是你碰上高人了。不趁此機(jī)會多學(xué)點,還待何時呢?”
鄔思道也笑了:“四爺這話說得好!方老剛才說的‘學(xué)無止境’,足夠我輩受用一生了。我年輕時,也出過掉底兒的事。吃一塹,長一智嘛。你人很聰明,詩也確實寫得好。盡管作為提畫詩,還略顯呆板了些。但你再努力地學(xué)上幾年,前途正不可限量哪!”
這里說得正熱鬧,卻見艾清安進(jìn)來稟道:“我們王爺回來了!”
幾個人連忙站起身來,卻見允祥在太監(jiān)的攙扶下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眾人剛要行禮,卻被十三爺攔住了,他看著弘歷問:“你帶著旨意的嗎?那就請宣旨吧?!?
弘歷忙上前來說:“十三叔,父皇只是讓我來看看您,并沒有旨意,您快請坐吧?!闭f著親自走上前去,扶著允祥坐了下來。允祥此刻,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太監(jiān)們趕緊又是上參湯,又是為他揉搓胸口。過了好大一刻,他才緩過了勁,對鄔思道說:“先生,筵席下來后,我又去見了皇上?;噬险f,你這次進(jìn)京,他就不見你了。原說是有事讓我代奏代轉(zhuǎn)的,可是,你瞧我這身子,還不定有幾天好活呢。萬歲說,以后你的事情可以寫成密折,讓弘歷代呈皇上好了。我今天回來得晚了些,因為明天皇上要到豐臺去,我得向畢力塔吩咐一些事情。回來時順便又去看了看大哥和二哥。大哥已經(jīng)瘋得不認(rèn)識人了;二哥和我的病癥一樣,看來也就是早晚的事兒了…”說著,說著,他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可是他還是強(qiáng)自掙扎著說,“文覺大師,今天召你們來,就是為了皇上交代的那些事。咱們先議年羹堯,是留京還是放出去?你們該說只管說,我躺在這里聽著?!蓖蝗?,他一轉(zhuǎn)臉看見了劉墨林,便問,“你怎么也在這里?”
弘歷忙說:“十三叔,是我叫他來的?;噬显幸?,年大將軍要是不留北京,想派劉墨林去隨行。所以我才帶他來,讓方先生和鄔先生看看?!?
劉墨林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哦,原來這是在對我“考察”呀!好嘛,早不丟丑,晚不丟丑,偏偏今天砸了鍋,這真是倒霉透了!他又想,皇上想派我到年羹堯軍中干什么呢?那里的水可是深不可測呀!他本來一見十三爺回來就準(zhǔn)備告退的,可現(xiàn)在聽了這話,又想知道這里頭的原因。所以便說:“我劉墨林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年大將軍干的又是白刀子進(jìn)來,紅刀子出去的勾當(dāng),有什么需要我去干呢?”說完,便笑嘻嘻地看著十三爺。
允祥淡淡地說:“弘歷既是看中了,你去就很合適。不過,年的事情還沒有定下來,等定了以后再說吧?!?
弘歷轉(zhuǎn)過臉來吩咐劉墨林:“既是這樣,你先去找你的蘇姑娘吧。有事時,我再叫你不遲?!?
劉墨林也真是等不及了。一出十三爺府,撤腿就奔了嘉興樓??墒?,在這里卻沒能見到蘇舜卿。一打聽,原來皇上下旨不準(zhǔn)開妓院,這里已經(jīng)改成了戲班子,她們娘倆早就搬出去了。他找來找去的看了半天,還好,有個原先在這里侍候的王八頭子老吳還沒走。便叫過來一同才知,她們現(xiàn)在搬到了棋盤街。劉墨林笑笑問:“皇上不讓開妓院,你們就開戲館子。難道妓女賤,戲子就貴了嗎?”
老吳神密地一笑說:“咳,劉爺您不知道,這個戲班子是徐大公子的家班。別說沒人敢管,也沒有人敢抽他們的稅。順天府來叫堂會時,賞的錢比開妓院還多哪。再說,明說是不讓開妓院,有門路的倒是能從良,沒門路的還不照樣干,不過把妓院改成‘暗門子’罷了。如今這事,誰又能叫真呢?!?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