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驍已在院子里忙上了晚飯。
她和他住了兩日,覺察到如今他為養(yǎng)內(nèi)外的傷,吃的全是林驍親手熬煮。既林驍已挽起袖子下廚了,交給人家更好。
“幼時入京,我和三姐一起來的,”他望那面相片墻,見到叔叔嬸嬸的合照,“嬸嬸是北京人,和你一樣。她帶我們從正陽門入城,城樓還是燒剩下的廢墟。”
謝騖清說著她沒出生前的事。1900年,正陽門因八國聯(lián)軍入侵被燒毀。
何未生在清末,對幼時的四九城印象不深,依稀記得姐姐們珠翠滿頭,胭脂涂抹得重,面頰上總是兩片紅。她年紀小,不戴珠翠,只是臉夾在元寶領(lǐng)當中,脖子上沉甸甸地掛了個項圈兒,扭動脖頸都費力氣。
那年秋天,為賞楓葉,一大家子往香山的靜宜園去,馬車一串望不到頭。那里有昭寺,有七級浮屠塔,大鐵香爐。她初見二叔,他穿著古怪的西裝,走在何家宗親之后,在那一個個灰袍子、紫金袍子當中,格外打眼。
那些戴著皮帽的宗親攏著手,一個個走過去,因在宅子里都病懨懨地躺著抽大煙,走起路來虛弱乏力的步伐像,睜不開眼的神態(tài)像,仿佛都是同一張面孔,分辨不出哪個是哪個。
唯獨后頭這個二叔,面上溫溫和和的,眼睛里有亮光。
她在白石階的上頭,悄悄在暗紅的雕花排門后,望外頭。那群宗親走在臺階下頭走過去。娘的貼身丫鬟耳語說,那就是剛留學(xué)回來的,二少爺。那時祖父尚在,二叔這輩仍是少爺。
丫鬟又說,八國聯(lián)軍進來那年,二少爺運米進斷糧的北京城救災(zāi),被對家誣告走私米糧,關(guān)起來打了幾日夜,如今不能生養(yǎng)了,宗親們商量過繼個孩子給他呢。
那年何家錢莊生意鼎盛,尚未有何家航運。
宗親們商量來商量去,沒人愿過繼孩子給何知行,此事不了了之。
她再聽說二叔,是偷聽親爹和娘閑聊,親爹憤懣地說二弟鬧革命,惹了禍,逃去了海上。
謝騖清草草用了晚飯,回臥房小憩。
何未掩上門,到院子里納涼。
林驍打了盆水,準備洗把臉。他從回到百花深處,忙里忙外,汗出了好幾身。他的手剛剛探到水里,瞧見何未,剛沾濕的手立刻從水里抽回來,在襯衫上擦了擦:“要我進去?”
她擺手:“他睡了?!?
林驍靦腆笑笑,想端著白銅臉盆去一旁洗。
“直接洗好了,”何未笑他,“怕什么?”
“林副官是見過世面的,”扣青拿著斯年換下的小襖裙,用木勺子在水缸舀了半盆水,澆在衣服上,“怎么在我們面前洗臉都不敢?”
林驍見女孩子就臉紅,被揭穿了心中的羞怯,反而不好再扭捏。他捧了兩把水撲到臉上,用毛巾擦干了。
“交給我洗吧?!绷烛斦f。
“我可是正經(jīng)工作,領(lǐng)工錢的,”扣青說,“林副官是領(lǐng)軍餉的,各司其職才好?!?
扣青不想吵到睡覺的人,端著水盆,去大門口外,坐著小板凳,在石階上搓洗起來。
何未拉林驍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了。
他們從天津來的那批人沒來百花深處,去了東交民巷的使領(lǐng)館區(qū)。
“認識好多年,沒和你認真說幾句話?!焙挝创蛑茸?,見林驍身上冒汗,將石桌上老伯用的蒲扇遞給他。
林驍接過來,握著蒲扇對她笑:“我不愛說話,許多兄弟認識十年了,都沒大聊過?!?
他怕冷場,努力找尋話題:“營救少將軍時,我見過何家長江航運的船,真大,”他欽佩地說,“還有省港航路,二小姐這幾年,幫著送了我們不少人撤退到港澳避難,我們的人總說,那是一條救命的航路?!?
林驍似有許多話想稱贊她,想了想,擔(dān)心問:“這對二小姐會不會有危險。”
“這種世道,做什么不會有危險?”她笑,輕聲說,“何家航運從過去就是幫著救革命黨的,你不知道?”
“少將軍說過?!绷烛斘戳虾挝慈绱颂拐\。
當年二叔身為革命黨,被迫逃到海上,被人救,由此萌生了做航運的想法。何家未記錄在案的生意,全憑叔侄三人的腦子記,記路程記通關(guān)的時間,唯獨不記姓名。多年來救走、送出的革命人士不計其數(shù)。
“少將軍說,航運你看得比命重,你沒辦法跟他走。開始我還不明白,這幾年看清了?!?
“少將軍把你看得也比命重?!绷烛斦f。
她笑。這話由他身邊人說,意義不同。
“當年,”林驍兩手握著蒲扇柄,思慮再三,說,“三小姐和少將軍都在金陵。三小姐想見你,她說,一家四姐妹只有她沒見過弟妹,就悄悄去了?!?
何未笑容凝住。
“少將軍一直想辦法救你們,三小姐被槍殺后,他不敢再等,拿自己換了你?!?
金陵四月槐香盛,滿城花落滿地白。
何未回到正房。
謝騖清帶隨行衣物書籍的鑲鐵大板箱貼墻立著,在棕皮沙發(fā)旁。她怕地滑,前一日從天津發(fā)電報回家,讓管家?guī)Я藥拙淼靥?,墨綠的,鋪展在地面上。
足音被地毯吞了。她輕掀珠簾,到床邊坐下。
謝騖清睡時襯衫扣子都不解,規(guī)整的仿佛隨時要起來,拿了軍裝上戰(zhàn)場。
她的少將軍,為了她,甘愿死。
躺在床上的男人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
何未心微顫:“沒睡嗎?”
“我睡覺輕?!?
何未挨著他躺下。謝騖清挪動身子,為她騰出半張床。
“你三姐……”她說。
他覺察出她對三姐的興趣。
“三姐,是我們家最反骨的人,”謝騖清輕聲講,“我父親是老派的人,人的眼界和思想都有局限性,他當時支持反袁,袁世凱死后,不支持南北開戰(zhàn)。他認為,仗打太久了,不該再打下去。他的兵權(quán)最初就是被三姐騙走的,騙到了我手里。后來,南方軍閥坐大,各省鴉片泛濫,他才想通了,仗還是要打下去的?!?
謝騖清想到了三姐離開的前一年:“26年,云南終于修了第一條公路。三姐就對父親說,你看,若不是稅收都落到軍閥口袋里,這公路早該修成了?!?
哥哥也說過,人的思想有局限性。她想。
謝老將軍的一生絕大部分都在前朝,他能一開始就支持反清,已是不易。
“她被保送到上海裨文女子高中,離家遠,母親不放人,沒想到她留下一封信,就要挾父親的副官送她去了上海,”謝騖清笑著說,“父親的副官心里喜歡她,被她發(fā)現(xiàn),反而成了一個把柄?!贝耸旅棵勘桓改柑峒?,都要說笑上許久。
“那個副官像林驍,軍事才能傍身,早該做參謀,只是忠心耿耿,不愿離開謝家。后來她讀高中,寄宿在校三年,讓副官去讀軍官學(xué)校,學(xué)成結(jié)婚。三年一過,副官學(xué)成而歸,三姐已丟下一封信,去留洋了。她和鄭家三小姐就是留洋認識的?!?
謝騁昔想盡快走,等不及客輪,選了貨輪。她在三等艙,因陋就簡只擺著一張沙發(fā)床,再無其它,幸好有冷熱水供應(yīng)。她上船后,一天夜里被個中國女孩子敲開門,問她借熱水洗頭發(fā)。謝騁昔得知這個女孩子沒買到票,睡在貨倉,便留她下,兩人擠一沙發(fā)睡了大半月。
到歐洲,三姐讀化學(xué),鄭三小姐讀美學(xué)。
她們一同入學(xué),相約寒窗期滿,一同歸國。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留洋在外的學(xué)生先后中斷學(xué)業(yè)回國。謝騁昔身染重病,無法走,鄭三小姐家人幾次來接她,都被拒絕了。謝騁昔怕?lián)尾幌氯?,將全副首飾和錢托付給鄭家三小姐,要她若不愿歸家,就在這里等謝騖清接應(yīng),再去貴州謝家,謝家必會將她當親女兒照顧。
一個月后,謝騖清沖破封鎖找到小公寓,三姐已病愈。
兩人輾轉(zhuǎn)回了國。習(xí)西洋之科學(xué),遠渡重洋歸國的好友,一到國內(nèi)就成了南北對立陣營的人。自此,再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