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晏,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
如果說剛剛肖玨遞上去接二連三的證據(jù),都不過是紙上的證據(jù),尚且讓人懷著一絲懷疑,此刻這婦人親自走出來證實,就是真正的板上釘釘了。
禾晏怔怔的看著禾二夫人,她從未見過語氣這般激烈的禾二夫人,她也從沒料到,會有一日,親耳聽到自己是她的女兒這一句話。此刻,禾二夫人就如所有普通的母親一般,聲嘶力竭的為自己的骨肉求一個公平。
可是,她怎么會在這里呢
肖玨亦是望著禾二夫人,眉頭緊鎖。他曾答應與禾二夫人做一筆交易,保護禾心影,可究竟要做什么,禾二夫人并未告訴翠蘿。肖玨不知道禾二夫人是如何跑到這里來的,也不知道禾二夫人究竟想做什么,不過當他看見禾二夫人慘白的臉色,心中立刻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別聽這個賤人胡說,陛下!禾如非急切的開口:她已經病得腦子都不清楚了,她是胡說八道!
臣婦沒有胡說!禾二夫人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嘴角漸漸流出一絲烏黑的血跡。
禾晏心頭一緊,霎時間渾身冰涼,她有心想要上前,可那婦人卻像是沒看到她似的,不顧唇角的血跡,大聲道:臣婦沒有說謊,禾家人怕臣婦說出真相,日日給臣婦下毒,臣婦自知時日無多,不愿意讓女兒無辜枉死的真相就此深埋于地。陛下!她的聲音凄慘,像是將死之獸帶血的悲鳴,人之將死其也善,臣婦所,字字句句無一虛,若有欺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下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誓發(fā)的既毒又厲,更教人震撼的是她凄厲的神情,禾二夫人的嘴角涌出的血跡越來越多,幾乎已經沒辦法控制了。林雙鶴想要沖出去查看,被身側的林牧拉住,對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沒救了。
禾二夫人喊道:請陛下為臣婦女兒做主,請陛下為飛鴻將軍做主!說完這句話,她似是終于支撐不住,整個身子癱軟下去。肖玨就站在他身側不遠,下意識的扶住她的身體。
禾二夫人看向肖玨。
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大魏無數(shù)女兒的夢里人,封云將軍。她曾在玉華寺見過這男子與未婚妻并肩行走的一幕,世人傳說冷漠高傲的肖二少爺,其實面對面前笑晏晏的姑娘時,眸光溫柔的不可思議。
他是同許之恒不同的人,同禾如非不同的人,同所有利用欺騙枕邊人的那些男人不同的人。如果將禾晏交給他的話,自己應當該放心的。
她的女兒……禾晏。
禾二夫人的眼睛,泛起潮意,她知道禾晏就站在遠處看著自己,那是她的女兒??v然禾晏已經全然變了一個人,縱然禾晏的身上,其實已經沒有流著自己的血,縱然她們母女兩,前生相處的機會少得可憐,就像是陌生人,可是當禾晏站在她眼前頷首微笑,客氣的叫她禾二夫人時,她一眼就能認出來。
禾晏嗜甜,吃東西的時候筷子總是握在上半段,遇到不喜歡的東西會堆到碗的邊緣,但最后還是會乖乖吃掉……她在玉華寺看到的那個用飯的姑娘,剎那間就明白了什么。
母女之間,大抵是有些感應的。
肖都督……她費力的喘了口氣,眼帶希翼的望向面前的年輕人,她是不是……是不是……
她是禾晏。肖玨低聲道。
一瞬間,禾二夫人的心里,被極大的滿足感充盈了。她道:好……好……
或許老天爺是看她的女兒太過可憐,那么孤零零的一個人長大了,被欺騙、下毒、被害死,人都不在了,還要被利用的一干二凈,來完成禾家人與許家人情深義重的好名聲。
她多恨啊,她有多恨,就有多無力。許多個夜晚,她看著懸掛在房梁上的白綢,只差一步,就能解脫,去地獄贖罪了。可每到最后關頭,想到禾心影,又生出退卻之心。
她能怎么辦呢
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活著。
可不知道是不是連老天爺都看她可憐,竟能讓她在有生之年,再看到禾晏。當她看到禾晏的第一時間起,當她明白禾晏想要報仇,想要扳倒禾如非時,禾二夫人就決定,哪怕是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幫禾晏達成目的。
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自打禾晏死后,不過是剩著最后一口氣。她知道翠蘿是肖玨派來的人,也知道肖玨或許知道很多真相,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來成為最后一顆釘子。她服下毒藥,從禾晏幼時挖好的狗洞偷偷爬了出去。禾晏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當年她每日早上順著狗洞爬出去時,禾二夫人全都看在眼里。
禾晏以為禾二夫人并不在意自己,其實這么多年,她一直在暗處看著自己的女兒。看她戴著面具一個人坐在院子里自己玩耍,看她被禾大夫人訓斥不可露餡后的郁郁寡歡,看她望向自己的目光從孺慕期望到平靜如水,看她收起所有原本的自己,去扮演另一個人。
無數(shù)次的,禾二夫人在夜里輾轉反側,如果當初她不是默默看著,而是對禾晏好一點,再好一點,讓禾晏感受到片刻的溫情,或許禾晏臨時至極,回憶一生,至少會有片刻眷戀和溫暖。而不是死在冰冷的池水中,一生都成為陰謀的犧牲品。
別……告訴她……我知道……她是誰……她吃力的開口,血大團大團的從唇邊涌出來。
為什么肖玨盯著面前的婦人,只覺得恍惚回到了當年肖夫人離開的那一日,摧心之痛,受過之人永遠不會希望再來一次,他嘗過這苦痛滋味,沒料到,今日禾晏竟也要走一遭他走過的路。
何其殘忍。
就讓她恨我……禾二夫人眼中泛起笑意,又像是淚水,我本來什么都沒做……就讓她恨我……
她在翠蘿面前,從來不提禾晏,頻頻提起禾心影,就算是與肖玨做交易,也只關心禾心影的性命。她知道這些都會被肖玨看在眼里,聽在耳中。她知道肖玨重情重義,或許是這世上,如今唯一真心相待禾晏的人,她越是偏心,肖玨就越會心疼禾晏。戰(zhàn)場上英勇無敵的悍將,并不懂后宅女人玲瓏手段心腸。她就要用這點把戲,來算計肖玨,算計的他拼了命的對禾晏好。
這就是她能為禾晏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肖玨的視線凝在面前女人身上,頓了片刻,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他道:她從未恨過你。
禾二夫人愣住。
剎那間,天地萬籟俱靜,唯有面前男子的這句話充斥在她耳中。她身體已經沒有什么力氣了,連轉一下頭都困難,唯有微微移動眼珠,朝她一直想看又不敢看,此生最對不起的那個身影瞥去一眼。
可是她的眼睛已經模糊了,看不清楚那人,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廣場上,挺拔、英氣,漂亮的如一幅畫。
突然就想起當初剛剛診出有孕時候的日子,那時候禾元亮很高興的請先生來看,先生望著她的小腹,高深莫測道:將星一位最為良,時日相同命必昌,官職崇高宜世賞,安鄭定國鎮(zhèn)邊按。夫人腹中可是百年難遇的將星良才,若是男胎,勢必扶搖直上,若是女胎……家宅不得安寧。
禾元亮教人做了許多小男孩穿的衣裳,可禾二夫人卻莫名覺得,腹中的,一定是個小姑娘。
世情陰差陽錯,禾晏雖然是姑娘,卻到底是做男子做了這么多年。
玉華寺里,再次相逢的母女,仿佛陌路。她忍著心中巨浪,問面前的女子:禾姑娘……你為何叫禾晏呢
女孩子渾不在意的一笑,隨口答道:誰知道呢,尋常女子哪有取‘晏’這個字的,河清海晏,或許我爹娘在我一生下來就知道我此生必然要上戰(zhàn)場護一方百姓平安吧。
禾二夫人的淚終于落下來。
她呢喃道:被荷禂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
她從未想過要讓禾晏上戰(zhàn)場,立功業(yè),一個母親最初的愿望,也不過是希望她能當個漂漂亮亮,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而已。
可這最初的愿望,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背離的荒唐。
臉上的淚痕尚且未干透,她緊握的拳頭便已經松開,婦人的最后一口氣散去,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肖玨心頭劇震,下意識的回頭尋找那個身影,禾如非身邊,禾晏怔怔的站著,目光落在他懷中的禾二夫人身上。
她不知道禾二夫人與肖玨說了什么,他們聲音太輕,風太大,她只能看到最后禾二夫人似乎是往她這頭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