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她是喂不熟的狼崽。
她的父親背棄了中山懷王,她終究也與父親一樣背棄了舊日的主人。
她可算喂不熟的狼崽吶?
追根到底,父親與她到底是晉人。
父親忠于晉君,她不也一樣嗎,她不也與父親一樣選擇了晉君,也忠于晉君嗎?
選誰也不算有錯,但最后為難的到底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一時心神恍惚,被那虛透的人甩去一旁,那寬大的袍袖生著風(fēng),甩出一股藥草味,連帶著他又生出來一場無盡頭的咳來。
他是氣急了,因而不顧及自己的身子,也要將她推開,她也因此就被推倒在了冷硬的白玉磚地,摔得著地之處一疼。
經(jīng)了這些年的車馬顛簸,她如今的身子也并沒有那么好。
謝硯駭?shù)么谝慌裕虖堊炀鸵罂蕖?
南平公主連忙將他抱起,警惕著外頭的動靜,捂住他的嘴巴哄著,往后頭抱去,好勸歹勸,不許他哭出聲來。
廊下守著的人側(cè)耳附在殿門上問,“夫人,是誰在咳?”
只要她喊上一聲“司馬敦”,喊聲不必大,殿外的司馬敦立時就會沖殺進來,把殿內(nèi)的人悉數(shù)拿下。只要她喊。
可她沒有。
因了見還在干咳的人帕子掩唇,攙著他的人低聲驚呼,“主人又咳血了!”
又勸,“主人!快隨屬下走吧!”
阿磐就被那人,那血攫著心神,恍恍然怔在地上沒有起身,旁人雖勸那人走,可那人到底沒有。
誰能拗得過他,甫一停下,就推開旁人,于她面前踉蹌著跪坐了下去。
蕭延年與謝玄一樣,都有著高高的身量和一雙頎長的腿,她記得蕭延年常常閑靠榻上,一腿支著,一腿伸著,那是他十分放松的時候,他也只有在十分放松的時候才會有那樣輕閑的坐姿。
今日的宗廟殺機畢現(xiàn),殷靈運的慘叫聲還在幾十丈開外飄蕩,此刻,那雙頎長的腿跪坐著,再不會有那放松的坐姿。
你瞧,面前的人氣息不穩(wěn),喘息的時候短而急促,單薄的身子看起來搖搖欲墜,隨時都能栽倒下去。
阿磐本能地就上前攙住了蕭延年,也下意識地就喚了一聲,“先生!”
她沒有喊人,司馬敦也就沒有進殿。
跟在她身邊這么久,司馬敦知道分寸,她不開口,司馬敦大抵也猜到了幾分,因而腳步聲在殿外踟躕了幾下,握著手里的刀也就頓在了外頭。
只把那魁梧的影子打在殿門上,又透過殿門,與日光一同打進了殿內(nèi)的白玉磚上來。
面前的人眸中凝淚,握住了她那只攙住他的柔荑。
如今他的手已經(jīng)沒有從前那樣有力氣,甚至微微顫著,她當(dāng)他握住自己的柔荑要干什么,來不及猜,猝不及防也沒有去躲,那只手便被那人帶著探進了他的領(lǐng)口。
因了病骨支離,他是日所著本就十分松垮的袍子,她輕易就被那人帶進了領(lǐng)口之中。
頭皮一麻,脊背兀然一凜,你猜她在那人領(lǐng)口之內(nèi)觸到了什么。
她在那瘦削得不成模樣的病軀上,觸到了幾個觴口大的疤。
凹凸不平,坑坑坎坎,駭?shù)萌搜厶捏@,骨軟筋麻。
在惶然失神中她能想到從前的此處有多么的慘烈。
謝玄的箭如何穿透過他的胸膛,仿佛全都歷歷在目,也把最駭人的果子全都呈在她的掌心。
她不敢推開,這時候的蕭延年只需輕輕地一推,就能要了他那看起來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的命。
他眼里盈著淚,淚使他眼眸通紅,在眼眶里滾著,滾著,卻遲遲也不肯滾下來。
一句話也沒有,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她只在這無聲的對峙中看見他眸中的破碎,觸到他的病骨和不夠強勁的心跳,在他的淚眼里,看見他面前一身白袍的自己,也一樣是淚流滿面。
只聽見面前的人兀然低嘆了一聲,這一聲若有若無。
他被咳聲壓著,阻著,被喉腔里的血嗆著,攔著,她知道這時候的蕭延年嘆的是什么,壓在心里的話又是什么。
那凹凸不平的疤痕一個挨著一個,足足有三個,任是哪一個也都叫她疚心疾首,心慌意亂。
曾什-->>么時候,她也這般觸摸過蕭延年胸口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