愕然抬頭,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只是那雙驚愕的眸子定睛在了主座上那一張絕代風華的臉上,驚疑不定地揣摩,仔仔細細地忖量,凝思,再忖量,再凝思。
遷思回慮,窮思極想,也不得其解。
當年這王宮之中前朝舊人皆被屠戮了個干凈,任誰也很難猜出到底是誰才會向他問起“三家分晉”的事來。
不然,王父謝玄在魏國籌謀多年,東壁之內(nèi)就有明晃晃的“大明臺”三字,怎就從無一人察覺他就是晉君之后。
他隱姓換名,半隱半藏,就算是惠王之前的幾位魏王亦不曾察覺他真正的身份。
大殿的主人居高臨下,似笑非笑地俯睨階下的囚徒。
那似笑非笑的鳳目之中含著譏諷,輕蔑,如青銅澆鑄的指節(jié)兀自在獸紋青銅案上輕叩,輕叩,悠然自在地打量著階下囚徒肉眼可見的慌張。
囚徒面色不定,也許在這電石火光之間,囚徒已察覺出座上的主人眉眼之間有幾分像誰,一時半刻卻又拿不得準。
晉國宗廟原先供奉著每一代國君的牌位,亦一樣將那每一代國君的畫像懸了滿墻。
囚徒幼時也許見過。
然命他進晉國宗廟的人,還能是誰。
囚徒遲疑不定,試探說話,“魏王父.......不是魏人!”
一旁的謝允冷聲提醒,“睜大眼睛,看清楚座上君父,到底是誰!”
是啊,座上君父。
座上君父眸光冷冽,聲腔沉沉,字字泣血,“孤的家國,孤用了二十幾年,才回到這里?!?
是啊,這么多年,他到底是怎么走過來的啊。
外人看著他位高權(quán)重,似走得輕巧。
然那二十幾年的每一個日夜,又是怎樣熬過來的啊。
苦心焦思,憂深慮遠,但凡行差走錯半步,就再也不可能回到這里。
那皙白的手背之上青筋暴突,他心中深埋已久的憤恨昭然若揭。
阿磐知道謝玄有君臨天下的皮囊,這皮囊之下的是一顆堅韌強大的心。
可阿磐也知道,他強大到堅不可摧,可鎧甲之下也有最脆弱的軟肋。
她怎會忘記初次登上這趙宮的大明臺時,謝玄掌心那不為人知的微顫。
這一夜月白風清,大殿燭花搖影,青銅長案兩旁立著的連枝燭臺在謝玄棱角分明的臉畔輕晃,晃出搖曳的陰影。
她心中疼惜。
疼惜這大殿的主人,疼惜硯挽的父親,亦疼惜他的過往。
謝玄與她一樣,誰又不是亡國奴。
但有國破,便都是亡國之奴。
階下的囚徒張口結(jié)舌了這許久,忽而一雙眉頭陡然擰緊,“你.......你是.......”
一旁謝韶倉啷一聲拔出劍來,就在這蒼啷聲里,聽見那冷臉的將軍厲聲喝道,“見了晉君,還不下跪!”
這一聲斷喝,叫那趙國的君王膝頭一軟,險些跪倒,“晉........晉君?”
若他不是趙國的君王,想必一旁押解的將軍已經(jīng)一腳踢中他的膝彎,叫他片刻就跪伏下去。
可囚徒不肯。
囚徒在適才的張皇之后,很快緩過了神來。
緩過了神來,便站定了身子。
不經(jīng)意間,囚徒也依舊想要維持自己為君王時的榮耀。
怎么不呢,做過一日的君王,就想要做一輩子的君王。
正如小惠王,小惠王不也是嗎?
不管如何上了位,上了位,就不會再想下位了。
正如西太后,西太后不也是嗎?
不管如何上了位,上了位,就開始成日揣摩著如何坐穩(wěn)天下,開始成日鉆研如何成為這魏國至高無上的女人。
那囚徒不像自己說的一樣“膽小如鼠”,他和“膽小如鼠”沒有什么太大關(guān)系。
能于幕后推風掀浪,敢去算計蕭延年的人,必有十分的心機與膽識。
只是那冕服之下胸口起伏,開口時聲腔仍舊發(fā)著微微的顫栗,“你.........你........你是晉王遺孤,你.......你沒有死.......”
到底是為質(zhì)多年,比不得魏王父那般自小就在修羅場里摸滾打爬,因而在氣度上就更要矮上四五分了。
大殿的主人冷笑了一聲,眸光沉頓陰郁,一眼望不見底,“你三家不死,孤怎能死?”
階下的囚徒臉色煞白,蒙了塵的寬袍大袖猛地一晃,人已伸出手來,伸出手來指著那大殿的主人,“你要回來清算了!”
話音才落,那一只指著大殿主人的手便立時被謝韶一刀鞘給劈了下去,“大膽趙賊!敢對君父不敬!”
那片刻前還要維持君王體面的囚徒,被這刀鞘猛地一劈,立時慘叫起來,“啊!”
慘叫一聲,本能地就抱住了手臂,那進殿時候還算挺直的腰桿驀地一下就彎了下去,沖著謝韶斥道,“你!你敢打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