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韶在外頭稟道,“主君!山鬼出來了!”
阿磐心神一晃,山鬼到底是什么呢?難道竟不是山口開戰(zhàn)的趙人嗎?
那人陡然睜眸,如岱的眉峰鎖著,叮囑了她一句,“車中穩(wěn)坐,不要出來!”
阿磐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里,抬手去拉那人的袍袖,“你要去哪兒?”
她但愿就在這車?yán)镆黄鸬龋戎錾?,但愿再不要出什么事了,但愿什么事也不要有了?
那人眸中殺氣逼人,已經(jīng)遮掩不住,這一刻仿佛已經(jīng)等待許久,只道了一聲,“殺鬼。”
就要下車,猛地又想起什么,驀然回頭,把那素日用來捆手的帛帶,一把蒙住了她的眼睛,于腦后打了一個死結(jié)。
上一回說“獵鬼”,如今又是“殺鬼”。
鬼到底是誰。
小腹一回回地抽緊,眼前兀自一黑,聽那人說,“什么也不要看,等我回來!”
罷哐當(dāng)一下推開車門,翻身跨上了馬,伸手接過大弓,馬鞭劈空裂谷地一抽,一人一馬已岌岌往前奔去。
阿磐心頭惶惶跳著,去推車門,“將軍!山鬼是誰?”
車門才推開一半,就被趕車的人闔了上去,“一個必須要死的人?!?
不必提起姓氏名諱,她立時就知道了必須要死的那個人是誰。這八百里的太行,還有誰是魏王父一定要殺的人呢?
這天下之大,還有什么人值得魏王父親自冒險呢?
只有蕭延年啊。
因而山鬼,是蕭延年啊。
阿磐一把扯下帛帶,簾子掀開,猛地灌進(jìn)冰冷的風(fēng)雪,那凜冽的寒風(fēng)將她周身都凍了個通透。
馬毛帶雪汗氣蒸,風(fēng)頭如刀面如割。
她看見太行的谷底飛沙走礫,魏王父冒風(fēng)馳行。
穿過戰(zhàn)場,穿過尸骨,穿過大纛,穿過斷戟,穿過亂箭,穿過一片血霧,一身玄色的貂裘在雪里翻飛,翻出決絕慘烈的模樣。
她看見了蕭延年。
看見蕭延年騎馬在十余丈外奔走,一樣穿過戰(zhàn)場,一樣穿過尸骨,一樣穿過斷戟和亂箭,引謝玄往山口深處疾去。
一縷束不起的斷發(fā)在風(fēng)里向后招搖。
那縷發(fā)是她親手所斷,如果還沒有弄丟,那斷發(fā)如今就在她懷中揣著。
她還在想,這山勢陡峭,谷道狹窄,難道前頭就沒有伏兵嗎?
他怎么敢孤身往前,深入敵穴啊。
他敢。
他等待刀鋒已久。
為殺蕭延年,他已不顧生死。
她看見兩側(cè)山腰乍起伏兵,而謝玄依舊高據(jù)馬上。
高據(jù)馬上,片刻不停,張弓拉箭,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就朝著蕭延年一箭射去。
阿磐大叫一聲,“大人!”
西北風(fēng)猛地灌進(jìn)口中,把她的喊聲嗆回了口中,嗆得她連連咳嗽。
這雪下得多大啊,原本白茫茫的一片,被踩踏得泥漿四濺,血色斑斑。
出山口上下都是人,血把河流都染透了。
就在這雪中,魏王父已一箭射中了蕭延年的脊背。
那一箭力道多大啊,血花四濺,穿透了蕭延年的身子,又將他重重地往前推去,險些一箭將他射下馬去。
山腰的伏兵已舉起了彎弓,谷底敗退的趙人驚呼著持刀相護(hù),“大王!護(hù)駕!保護(hù)大王!”
而沈國舅策馬駐在遠(yuǎn)處,冷眼觀望,不曾出手。
阿磐心里咯噔一聲,頭皮發(fā)麻。
武王曾冷眼看沈猛死,如今沈密亦冷眼看武王死。
她看見蕭延年于馬背上回頭,那鋒利的長箭穿透了他的身子,于胸口洇出大片的血色。
斷了一截的烏發(fā)在風(fēng)雪里飄拂,而人呢,中山的懷王已口吐鮮血,從唇畔淌了下來。
阿磐心頭一酸,這不可抑制的酸澀剎那間就穿透了全身,她大聲朝著魏王父喊了一聲,“大人!”
可魏王父哪兒能聽得見呢?
隔了那么遠(yuǎn),也隔了那么大的風(fēng)雪。
魏王父一箭才出,又連射兩箭。
穿透了蕭延年的身子,穿出一片艷麗的血漿。
晉陽巷口不曾射出的箭,長平驛站不曾射出的箭,如今到底在太行山底射了出去,也到底將馬背上的人射下了馬去。
薄暮冥冥,滿天的雪花落著,似敗鱗殘甲。
她想起來這一年的初春,曾從南國一路向北,也一路刀光劍影,短兵相接。
一回回地聽見此起彼伏的慘呼,哀嚎和呻吟,也能一次次地聽見人仰馬翻,撲通撲通地栽進(jìn)雪里。
想起來她問過蕭延年,“是什么人在追殺主人?”
想起來曾有人說,“你只知我要殺他,但從不知他也在殺我?!?
那時候她坐在蕭延年的馬車?yán)?,如今坐在謝玄的馬車?yán)铩?
她該記得謝玄的話,謝玄曾無數(shù)次想要“親手殺他”,也無數(shù)次放蕭延年于馬下。
如今他到底痛下殺手,也下了死手。
這是他那一日于雪夜里說起的,“所有的事,都會了結(jié)?!?
這世上再也沒有中山懷王了,再也沒有了。
阿磐心中愴然,腹中劇烈一動,有溫?zé)岬难刂韧绿蕘怼?
臉色煞白,阿磐捂住肚子緩緩地倒了下去,冰涼的水自眼尾滑下,口中喃喃道了一聲,“蕭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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