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這個名字多好聽啊。
她心里曾念過無數(shù)次,卻極少從旁人口中聽見這兩個字。
因而雖好聽,卻也十分的陌生。
趙國的深山可真冷啊,眼淚一滾下來,很快就在臉上凝成了冰,可眼里的淚還是忍不住一行一行地往下滾。
如今她已經(jīng)知道這就是謝玄。
然心里也說不出來到底是什么滋味兒,也許有委屈,也許有難過,也許心酸,也許不平,也許還有幾分悵恨。
可距離七月底湯泉的那一別,都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啊。
原先苦悶得令人喘不過氣來,而今心里的憂苦有那么多,經(jīng)歷的生死也那么多,這么久都過去了,好似他來與不來都沒有那么要緊了。
太行山的夜風(fēng)涼得侵肌入骨,他們半張身子都要埋進了雪里,那人的手也涼得厲害。
一雙手臂攬著她,生怕她離開,因而似鐵箍一樣攬得緊。
大抵又怕把她弄疼,故此那鐵箍又忽地要松開幾分。
忽重忽輕。
忽松忽緊。
月色無垠,一旁的馬已經(jīng)起了身,馬也許也嫌蹄下涼,就在一旁原地踏步著步子,打著響鼻,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地響。
小黃跑上前來,在她身旁轉(zhuǎn)著,蹭著,來舔她的眼淚。
她心里兀然一嘆,唉,這是她的小狗啊。
旁人可以作假,小黃哪兒能做得了假呢?
阿磐壓著聲中的哽咽,恍恍然流著眼淚,“你怎么會來?”
那人的大氅掩著她,也擋不住這夜里的冷,冷得她止不住地打顫,“你在山里,我怎能不來?”
她若問那人,“仗打完了嗎?”
那人便回,“就打完了?!?
距離開戰(zhàn)才三個月,竟就要打完了嗎?
真叫人不敢信啊。
小黃在雪里凍得哼唧,蜷在一旁偎著她的肚子,小小的身子凍得瑟瑟發(fā)抖。
那人還在耳邊說話,話聲很低,含著哀求,“阿磐,不走了........”
是啊,還走什么呢。
雖沒有應(yīng)下,可也知道自己不必再走了。
不管以后怎么樣,謝玄既來,那就乘著他的馬車,早些去大梁找她的孩子。
這流離顛沛的逃亡,要把她的身子都拖垮了。
那人散落的銀發(fā)拂到她臉上,銀發(fā)也涼森森的,他的聲中夾著道不盡的嘆息,“所有的事都會了結(jié),阿磐,再等等?!?
他說的“所有的事”,又是些什么事呢,也許是蕭延年,也許是西太后,這便算是與她有關(guān)的所有的事了吧。
她與謝玄之間的牽絆除了阿硯,原本也沒有那么多。
他說什么也好,她沒有什么特別歡喜的,卻也沒有什么可難過的,也沒有什么好指責(zé)的,沒有。
只是覺得心空落落,人也茫茫然的,沒有個著落。
她如今身子不好,記性也大不如前,不太記得從前謝玄都應(yīng)過她一些什么事,隱隱約約的,只記得似乎曾應(yīng)過許多,但到底應(yīng)過什么,已經(jīng)有些記不清了。
因而他的話,她也就是聽一聽,聽一聽也就過去了。
信也好,不信也罷,不信就不必當(dāng)真,不當(dāng)真也就不會有什么失望了。
人就怕把什么都當(dāng)了真,旦一當(dāng)真,就會起貪念,就會怨憎,去強求些求不來的。
還是不當(dāng)真好,不當(dāng)真就能不忮不求,知足常樂。
因而她到底沒有握住那人的手。
遠遠近近的響起了腳步聲,他的將軍們舉著火把追了上來,隔著十余步的距離,不好再上前來,只遠遠地勸他,“主君,夜里風(fēng)大,回吧?!?
是啊,十月底的太行山風(fēng)呼嘯,滿天星斗,參天的古木參差不齊,清晰的狼嚎聲如在耳畔。
這長夜沉沉,又下起了雪糝子,撲頭蓋臉地砸到臉上,生生地疼。
再在這雪地里待下去,人也要凍僵了。
那人抱起她來,那一向整齊講究的發(fā)髻在雪里泛著一層銀光,悵悵地起身,也悵悵地嘆息,“回吧?!?
回程時沒有騎馬,就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山里雪厚,路不好走,那人深一腳淺一腳的,一雙手卻把她抱得穩(wěn)穩(wěn)的。
阿磐想起從前在趙國北地那荒涼的田莊,那時候謝玄也是一樣在雪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可細細回想,王父謝玄被國事、軍事、政事、家事牽絆著,往四面八方地撕扯,幾乎要把這具肉體撕扯得四分五裂了。
最終分到她身上的時日,又有多久呢?
她與謝玄之間,似是夜這般真正單獨屬于過她的時刻,原本也是極少的,少得屈指可數(shù)。
風(fēng)把那人散落的銀發(fā)刮到她臉上,原本要凍僵的臉頰被拂得癢癢的,而今,他愿意把這樣的時日給她。
這一夜總算過去,天光大亮?xí)r,馬車照舊趕路。
她身子不適,對什么也提不起興致,仍舊成日臥著,成日地顛簸,顛簸得一張臉都沒有血色。
自九月以來,她好似一直都在太行山里,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從前聽起-->>太行,只知道巍峨八百里,怎么也不見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