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宮里卻遣了人來,道奉了皇太后的口諭,請豫親王妃進宮去說話。
湘意第一次獨自奉召,不免有點惴惴不安,換了翟衣鳳冠,乘轎進宮。一進慈懿殿,才知道好幾位王妃、誥命都在,還有幾位穆宗皇帝的太妃,皆是些年紀并不甚長的貴婦,圍著皇太后,如眾星捧月般,你一我一語,鶯鶯嚦嚦正說得好不熱鬧。
她行過見駕的大禮,皇太后忙命人攙起來,步下御座,親攜了她的手,讓她與自己同坐。湘意再三推辭不敢,皇太后笑著向眾人道:“我這七妹妹就是這樣見外呢,像七爺一樣,斷不肯失了禮數(shù)。其實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成日跪呀拜呀,弄得我跟菩薩似的,只差要把我供起來?!?
眾人皆笑道:“日子久了,豫親王妃自然跟我們一樣,在太后面前再不拘束了?!?
自此后,皇太后隔幾日總要召湘意進宮去,于諸王妃中視她最為親厚。喜兒道:“一半固然是因為王爺?shù)木壒剩话胍彩且驗樾〗隳阈宰雍?,誰不喜歡?”
湘意不由得嘆了口氣,心下明白,皇太后如此籠絡自己,泰半還是因為豫親王的緣故。
這日皇太后又傳了她進宮去,先說了些家常話,恰巧行宮里遣人回來,皇太后便叫了進來,細細問了豫親王的起居飲食,轉臉對湘意笑道:“虧得有七爺,這朝里朝外的事情,都是七爺撐著,旁的不說,就每年這秋狩,不僅是祖宗立下來的規(guī)矩,更還要召見外藩、撫慰邊臣,若不是七爺,我們孤兒寡母該有多為難。”
湘意忙謙遜了幾句,皇太后又頒賜了許多東西,命送去上苑給豫親王。湘意每次入宮,皆蒙賞賜,不外食物玩器、衣料首飾。這日皇太后笑道:“賞他不賞你,可不公平,哀家留了好東西給你?!?
原來是南荑新貢來的脂粉,打開來香氣馥郁,滿殿皆聞。一旁的楚王妃笑道:“真香,竟不遜于太后平日用的‘百花髓’,可見真是好東西?!?
皇太后日常熏衣所用香料甚是獨特,名為“百花髓”,配方甚秘,外間皆無。皇太后笑道:“我那個香你們都不便用,只因里頭有麝香,你們都是要養(yǎng)兒養(yǎng)女的人,受不得這個,倒不是我小氣,不肯把方子給你們?!?
這樣一說,話題自然轉到魯王府新出的一樁事上,原來魯王新納了一名愛妾,入府不久就懷了身孕,魯王年過四旬卻無子,自然歡喜得幾乎將那小妾要捧到天上去。誰知沒幾日,那小妾無緣無故卻小產了,追查下來,原來是魯王妃暗中命人使了掉包計,把那小妾屋里的焚香全換成了麝香,魯王氣得上奏折要休妻,一時成了笑話。
楚王妃道:“魯王妃平日瞧著不不語的,沒想到這樣狠心,總歸是一條人命。”
皇太后笑道:“女人嫉妒起來,那可說不準,再狠心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湘意因為經常入宮去,諸王妃間又頗多應酬,所以日子倒過得極快,一晃便到了豫親王回京的日子了。闔府上下都極是歡喜,湘意早早命人備了家宴,待到了晌午,豫親王卻只遣了多順回來:“王爺進宮去了,太后照例要賜宴,韓大人、周大人他們又等著替王爺洗塵,王妃還是別等了?!?
等豫親王回府來,已經差不多三更時分,踉蹌進上房來,見她還沒有睡,倒覺得有幾分歉意:“不是叫你別等了?!?
湘意見他樣子倒像醉酒,于是親自絞了熱毛巾給他擦臉,豫親王像是真的喝多了,歪在榻上跟她說了幾句話,酒意上涌,便朦朧欲睡。丫鬟見狀忙要上前來,湘意擺手止住了,自己輕輕地替他脫了靴子,聽他鼻息勻停,原來已經睡著了。丫鬟們都退了出去,她輕手輕腳替他解開袍子,忽然見著他頸窩里有一道傷,仔細一瞧,竟然是兩排整齊的小小牙印,細微如月,分明是女子的齒痕。只覺得頭頂上仿佛炸開一個霹靂,呆呆地看著,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齒痕微紫,有幾點細如針尖的殷紅凝血,是今日方才有的新傷。
而他回京后即刻進宮,領宴,出宮后又至首輔府中,再無閑暇往別處去,亦無可能往別處去。
她渾身發(fā)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她不敢想,亦不能想,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掌心,也不知道疼。
不知過了多久,燈花爆了一爆,她才回過神來,替他脫了袍子,拉過被子替他搭上。豫親王翻了個身,卻重新沉沉睡去了。她也慢慢地躺下了,兩眼望著帳頂,密密匝匝的繡花,百子百福,那些黑沉沉的花紋壓下來,一直壓下來,壓得她透不過氣,幾乎要窒息。但天卻一分一分地亮起來,窗紙漸漸地透了白,秋蟲唧唧的聲音低下去,外頭丫鬟踮著腳輕輕走動的聲音,院子里有人進來,還有內官壓低了嗓門說話的聲音,她都聽得清清楚楚,連窗后檐下秋葉墜地,嚓的一聲輕響,都清晰得如同震天動地。喜兒在外頭輕輕叩門:“王妃,該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