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耶律余睹口中道出這句話來，高強險些不敢相信朵。盡管這原本就是他一直努力的方向，然而現(xiàn)今遼主天祚尚未親征，按理說遼國上層對于戰(zhàn)事的前景還不該悲觀到這樣的地步才對，為何余睹這么痛快就能答應(yīng)？“冷靜，冷靜！你和人談判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要被人這么快就探出了底線，這位可還不是現(xiàn)今遼國能拿主意的人捏！”努力保持著臉上的表情不變，高強迅即調(diào)整心情，好容易才平復(fù)了些，笑道：“都統(tǒng)此差矣，雖說鄰家失火，我當(dāng)救援，然而畢竟他邦不可入，我兵如何能去平女真耶？”余睹咬牙暗恨，你大宋兵馬到遼東都不知多少了，還說這等廢話作甚？“高相公，此間須不是朝堂折沖，左右俱無外人，我亦不妨直，現(xiàn)今那遼東常勝軍兵力甚強，而女真已然取了咸州，東北路重鎮(zhèn)失陷其半矣！如此發(fā)展下去，不消半年，遼東之地便是遼東常勝軍與女真角力之所，決斗之場矣。到那時候，縱使高相公有意袖手旁觀，又豈能得乎？若當(dāng)日高相公汴京所非虛，果真有意援我大遼時，彼時便勢必要與女真為敵，此乃勢所必然也！”余睹說到這里，忽地停了下來。高強正聽得有趣，心道這余睹到底是契丹豪杰，對于時局的發(fā)展看得還算透徹，卻見他話說了一半，就打住不說。微微有些詫異，心下一轉(zhuǎn)。已然有了計較：“都統(tǒng)過慮也，當(dāng)日無人私語之時，本相一諾千金。豈是等閑？貴國與我雖為敵國，究竟盟好百年不動干戈。亦仰慕我中原文采，雖婦人亦能為詩歌。比那女真蠻夷強勝多矣。若去一結(jié)好鄰邦。易一莫測之盜。此智者不為也！都統(tǒng)何必與此多慮？”所謂地婦人能為詩歌，對著余睹說就有些特別的含義了，此人地妻子乃是蕭氏望族。其同胞姐妹共有三人，長者就是當(dāng)今天祚帝的文妃，小字瑟瑟，歷史上頗有才名的蕭瑟瑟是也。單看她封號叫做文妃。可知文采甚好。高強昔日讀歷史時，對于蕭觀音和蕭瑟瑟這兩位契丹后宮中地才女也有留意。此刻正好說及，便點了一下。只是礙于對方是天祚的妃子，究竟不好明著說出來。切身相關(guān)。余睹就算沒有聞弦歌而知雅意地本事，也能聽出高強的下之意了，不過對方一來沒有明說，二來這也不是兩國交相報聘地場合。他亦只能置諸一旁，心下暗道：怪道此人年紀(jì)輕輕便在南朝掌權(quán)用事。我只當(dāng)是紈绔之后，南朝無人，如今看來見識卻也不凡，竟連我朝宮中逸聞也有所知。只是聽他外之意，并不回應(yīng)我之話語。想必是待價而沽。也罷，如今有求于人。只得權(quán)且低頭?！跋喙仁沁@般說。某亦感激不盡。既是如此，便請大宋遼東之兵于今夏北出遼陽，邀擊女真之側(cè)，倘能獲勝，則待我奏請我主之后。當(dāng)以東京道之半相酬。而高麗屬國從此不通于遼，若其愿意向南朝納貢。我朝亦當(dāng)聽之。高相公意下如何？”高強險些要笑出聲來，心說你打地好算盤啊，如今東京道近半地盤都在我常勝軍治下，所謂以東京道之半相酬，不過是維持現(xiàn)狀而已，我不是白忙一場么？且莫說什么高麗稱臣，這個二奶國家一向是誰強就依附誰地。歷史上遼國滅亡后，高麗一看大宋收復(fù)了燕云，還以為大宋勢強，便看不起新興地女真國。也不管自家和大宋連相連的陸路都沒有，趕著派遣使者從海上進貢大宋?，F(xiàn)今倘若我占了遼東，直接遮斷了他與其余國家的聯(lián)絡(luò)道路，這高麗除了向大宋納貢之外，還有什么花樣可搞？這可不是現(xiàn)代，沒有美國人給他撐腰！合著你耶律余睹貌似大方，開出來地條件全都是我已經(jīng)或者板上釘釘能拿到手的東西？美不死你！不過，談判的時候，這種話可不能直說，那只會給別人坐地起價的機會而已，要掌握主動，就得別出機杼：“都統(tǒng)請了，即今兵事難，權(quán)且放下，只是本相卻想起當(dāng)日大觀初年出使貴朝時，被強人所逼，一度遠至女真境內(nèi)，亦曾與那女真國主阿骨打有一面之緣。倘使有機緣再敘契闊，料來那女真方起之小國，亦不當(dāng)以敵國待我，甚或上表我朝求一封冊，亦未可知。”余睹幾乎要變色，高強這種說法，無非是說大宋有可能與女真媾和，甚至有可能聯(lián)兵攻遼，這等說法，豈不是把當(dāng)初所說地話都當(dāng)作放屁一般？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明知這是高強討價還價地手段，他亦是當(dāng)即拂袖而起，喝道：“女真乃是我大遼屬國，如今起兵叛逆，狼子野心，我大遼誓要盡滅之而后已若與我大遼盟好時，便不當(dāng)與那女真暗里交結(jié)，相公未免欺人太甚！”高強見余睹這般說話，曉得自己刺激他的手法成功，要緊上去拉住，用語摸一下他的順毛：“都統(tǒng)何必如此？我大宋自當(dāng)永守兩國盟約，蓋因顧惜生民性命，邇來百余年邊地不識干戈，生民樂業(yè)，這是何等的功德？只是若要我兵去與那女真廝殺，亦是生靈涂炭，我心多有不忍，既是都統(tǒng)這般說來，倒顯得本相婦人之仁了，如今為之奈何？若以我朝天子愛惜黎民之意，只不要去顧北地亂事，嚴(yán)守門戶便罷，還是我顧及兩國盟好，苦苦勸諫，方才求了圣旨，來與使人商議此事。”—聽他提及趙，余睹也不好作色，正好就坡下驢：“相公當(dāng)日曾與女真交接，那女真自來狡猾，彼時又方圖欺瞞本朝，自然有意結(jié)好相公，相公不知其心性。一時受了蒙蔽。也是有地，卻不可以為女真是什么善類，切切，切切！”高強連聲應(yīng)諾，皺眉道：“都統(tǒng)既這般說。想是本相見地差了，女真用心如此險惡。倒要小心在意。卻又一樁事叫人擔(dān)心，本相左右亦有人嘗往來北地，多有說及女真勇武，俗謂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都統(tǒng)新近自北方來，未審這女真之兵。究竟?jié)M萬否？未滿萬否？若說滿萬，則不可敵矣，縱使我朝有意借兵?？忠嗖皇菍κ?；若說不滿萬時，為何貴國大兵屢敗于彼？”余睹恨得幾乎要把高強咬一口下來，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么？這問題他根本是無法回答，左右為難??！情知高強東拉西扯，大兜***，無非就是想獅子大開口，無奈如今形勢日漸分明。契丹若不能撐過眼下這段困難時間，怕是有亡國之險。況且如今大宋可不是局處南方無所作為，人家的手都已經(jīng)伸到了遼東，倘若真如高強所說的那般。雙方聯(lián)手向遼國進攻時，那時誰有回天之力？百般無奈。余睹只得強笑道：“相公說地哪里話來？女真爾小國，甲兵不過數(shù)千，只因我朝與南朝盟好，兵馬久未操練，兼且連年災(zāi)荒。士氣不振，故而使彼得意一時。今誠能得南朝相助，我主再以大兵臨之。自然瓦解消去矣。若是相公愛惜士卒性命，不肯輕易興兵時，只須將些糧食來助我大軍，亦是一場交好。倘若能平了女真時，除了適才所約遼東之半外，情愿將、易、應(yīng)、朔四州交還南朝。以謝南朝厚誼。相公以為如何？”高強暗自點頭，余睹倒真不愧是契丹忠臣，到這份上還是想著契丹國本。這易應(yīng)朔四州，前兩者屬于燕京治下。后者屬于云中治下，俱是與大宋接壤的要緊軍州，乍看上去，這樣割地算是誠意很足了，但若細細推敲起來，這四州與遼國地其余地方之間都是無險可守，倘若契丹平了女真，沒有后顧之憂時，他移兵南向奪回四州，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只是雖然如此，高強也無意再議，一來余睹目下還未掌權(quán)，遼國的談判誠意也值得懷疑，二來這談判終究是要以實力和形勢為基礎(chǔ)地，若是目下就提出要收回燕云，勢必大大逾越了遼國的最底線，只能使談判擱淺而已。當(dāng)下笑道：“都統(tǒng)如此說來，豈非是我朝無功而受祿？區(qū)區(qū)糧米，但與邊市榷場貿(mào)易可得，何必捐土相易哉！倘若貴朝急需糧米時，待本相奏明天子，先綱運三千斛往燕京去，以解燃眉之急，如何？至于納土之議，亦須待本相上奏天子，而后待正使張相公自汴京北來時，方好相談，都統(tǒng)意下如何？”耶律余睹暗呼厲害，這高強說話句句客氣，卻是滑不留手，叫人一點把柄都捉不到。當(dāng)下權(quán)且應(yīng)了，別看只有三千斛，今年春上燕京大旱，已經(jīng)到了人相食的地步，有這三千斛煮粥發(fā)放時，少說能讓上萬人撐到七月收成之時，對于安定燕地人心更有莫大地好處。他卻不知，高強對于援助糧食答應(yīng)的爽快，全是出于收買燕京人心的打算，須知那燕京之所以難收復(fù)，眼下地主要問題并不在軍事方面，而是燕地百姓從后晉時就沒入契丹，二百多年來早就不把自己和南方的那些人當(dāng)作同一國了——民族概念雖然來之已久，但是將民族和國家連接在一起，卻是近代資本主義興起以后的產(chǎn)物了，若是想當(dāng)然地認為燕民和宋人同為漢人，就會很自然地接受南朝地統(tǒng)治，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更不用說燕地還有許多別族之人。而倘若大宋擺出救援北地地姿態(tài)，又是提供這樣緊缺的糧食，勢必會在燕民心中為南朝大大加分——瞧，多好的政治秀！說了，兩下也都有些倦了，高強便吩咐人沏了一壺?zé)岵?，耶律余睹及其余人同用，兩下說些閑話。說是閑話，這話題自然也離不開北地民情，說及連續(xù)五六年地大災(zāi)，導(dǎo)致北地百姓地掙扎度日時，耶律余睹唏噓不已：“燕地近于南朝，民間亦有接濟，這日子還算過得，北地游牧部族逐水草而居者，牛馬死去不知凡幾，號呼搶地亦無從救濟。慘狀可憫！爾女真。趁此做過。實乃奸惡之極。他日大軍進討，必將這完顏一族盡數(shù)殺個盡絕，其部眾家?guī)ひ话鸦鸱俦M，方消心頭之恨！”高強陪著點頭感嘆，待耶律余睹說到忘情處。忽而若不經(jīng)意地道：“都統(tǒng)，想來貴國國主親征之師。也將出發(fā)了吧？”余睹下意識地應(yīng)了一聲。等說完了才反應(yīng)過來。情知已經(jīng)吃了高強一個小虧，苦笑道：“相公于北地情勢洞若觀火，何必又來戲我？主上今春便已下詔親征，奈何大軍糧草不繼。軍心不穩(wěn)，多數(shù)官軍連馬匹亦無，故而大軍遲遲難出。待達魯古城一敗之后。親征已勢所必然，否則……”下面地話已不用再說，他明白。高強也明白。以塞外各族強者為尊地一貫作風(fēng)。土崩瓦解就在眼前。高強長笑一聲：“契丹雄長北地二百余年。與我大宋南北并立，實為千年來塞外各族之最為強盛者，諒來國祚不致如此之短，以都統(tǒng)之才，若果能聯(lián)結(jié)宗室豪俊。收國中大權(quán)，輔佐貴主親征，諒來女真亦不能為患矣！來來。此間以茶代酒。且預(yù)祝都統(tǒng)成功！”耶律余睹捧著茶杯，定定地看著高強，半晌方道：“相公之意，深若淵海。某家委實難測！也罷，就與相公飲了這杯。倘若此去果能蕩平女真，安定國中。某家定當(dāng)有以報相公！”說罷，將那杯茶一飲而盡，擲在地上，而后拱手告辭。大步離去。高強也將手中茶喝了。瞇著眼睛看余睹將出房門時，忽而揚聲道：“都統(tǒng)，本相有一相贈。倘若事有叵測，都統(tǒng)將欲抉擇之時，可細思我此：寧與友邦，莫與家奴！”耶律余睹渾身一震。一只腳已然邁出了門檻，另一只腳卻如同銅澆鐵鑄一般，定在當(dāng)?shù)剡~動不得。隔了半晌，方點了點頭，更不答話，徑自便去了。契丹諸人隨著他去。片刻便走了個干干凈凈。待房中再無外人時，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一人，向高強笑道：“衙內(nèi)這最后一句，寧與友邦，莫與家奴，真可謂神來之筆也！料來這余睹目下未必肯聽，但當(dāng)窮途末路之時，若要孤注一擲，便也只有這一條路好走了。衙內(nèi)料彼之心，如掌上觀文，小人佩服之極?！闭窃S貫忠，只因高強預(yù)備收復(fù)燕云，須用無數(shù)錢糧，這許貫忠掌控博覽會與交易所，與大宋北面商賈相交默契，正有用他之處，故而隨軍來到河間府。不但是他，那應(yīng)奉局手握東南錢糧，石秀又一手把持北地細作和河北廂軍，亦要即日北上，以便就近聽用。高強聽見許貫忠如此說時，只是微笑不語。這句話當(dāng)時籍籍無名，但凡讀過近代屈辱地中國史之人，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真是說出了大勢將去時那些賣國之臣地心聲！既然余睹在歷史上將契丹賣了給女真，作了頭號遼奸，這句話想必也很合他地脾胃吧？現(xiàn)今抓住機會，撒下這一顆種子，借助著余睹心中地營養(yǎng)，他日必當(dāng)長成參天大樹也！過了二十余日，那正使張琳從汴京投了國書回程到此，說道已面見南朝天子趙，當(dāng)與樞密副使高強共商劃界之事，惟其北界自澶淵之盟堪定之后，至今百又二十余年未變，若要強索，實屬為難，故而要徐徐商議。與他一同回返河間府地，仍舊是近來多勞地翰林學(xué)士葉夢得，不過在經(jīng)歷了此次驚險地出使之后，趙對他大加獎掖，加龍圖閣直學(xué)士銜，命他輔佐高強與遼使談判，想必此行過后，便將入相了。遼國朝廷這種拖延時間的態(tài)度，高強早已料到，因此絲毫不以為意，只是招待張琳等人吃了一頓洗塵酒，便絕不露面，任由副手葉夢得和張琳兩個飽學(xué)之士終日在那里講論故事，說些典故，扯皮扯個沒完沒了。那耶律余睹自張琳回返之后，只經(jīng)了一夜，便即辭行北返去了，高強卻送出數(shù)里，依依惜別。至于張琳和葉夢得這扯皮要扯到什么時候才算完？高強心里自然有數(shù)，不要幾個月，等到遼主天祚親征女真之役一分了勝負，那時就輪到遼國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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