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壬戌，皇帝發(fā)出了一個令蔡京幾乎絕望的信號：廣南西路宣撫使王祖道妄拓地，靡費軍資無數(shù)，數(shù)年不見拓土，將士苦于軍前，民夫疲于道路，國家資財虛耗一空，特貶為昭德軍節(jié)度副使。王祖道是蔡京的心腹之一，大觀初在廣西開拓疆土，建南丹州，立下的功勞是足以告慰太廟的，當時蔡京借此大做文章，又弄了一枚秦璽獻給徽宗，連同天子六寶和另外一枚不知是真是假的古璽，合稱八寶。如此大功，當朝蔡京自然功不可沒，進位太師也就是在那時候。然而，現(xiàn)在這位蔡京的功臣卻受到了貶逐，雖然只是勛階降了半級，但由此發(fā)出的卻是皇帝已經(jīng)決意舍棄蔡京，另擇宰相的信號。蔡京久歷宦海，對于近來的局勢發(fā)展自然是了若指掌，皇帝的心意在這個看似不相干的貶斥決定中表露無遺，這等于是在逼迫蔡京主動請辭，連理由都給他找好了——就是廣西拓地失當之罪。在北宋時代，還沒有明確的國家外交觀念，除了與北地遼國，大宋并沒有對周邊的各國平等交往的愿望，對于南邊的異族甚至是采取了拿人不當人看，漢族人口的急劇增長，使得宋廷對于這些異族所占據(jù)的土地垂涎三尺——即便這些地方原本都是沒人愿意去的蠻荒瘴疫之地。由此帶來的邊境事務，統(tǒng)稱為邊事。這類事務的性質特殊，朝廷主要是依據(jù)所占土地和花費之間的比例來計算得失，如果花費過高，占地不多，則要擔負“擅開邊患”的罪名，那沒的說，必須由當朝的宰執(zhí)們承擔責任。此類事務以西北和西南兩邊為主，西北自從神宗時王韶取熙河，不斷向西邊開拓。迄至王厚，童貫，西北拓地已經(jīng)到達了青海湖，將唐時屬于吐蕃的土地一并納入，最西邊的州叫做西寧州，也就是現(xiàn)在的青海首府西寧市所在；西南則是從廣南路向西，目標是一直打通到大理國的另一條道路。蔡京近幾年來的政績，邊事的進展順利是其中的重要一環(huán)。相比之下，國內的治理反而不大顯眼，在當時的統(tǒng)計條件下，沒人能用國民經(jīng)濟指標來衡量統(tǒng)治集團的治理成效。而現(xiàn)在，恰恰是在蔡京最得意的西南拓地的功績上，皇帝給予了否定，這足夠讓所有人認清皇帝的心意如何了。墻倒眾人推，次日，御史張克公上奏，除了將原先張商英等人彈劾蔡京的罪狀重申之外。更加上了蔡京與方士張懷素等人勾結。妄巫蠱，煽惑天下的罪名。這一條非同小可，張懷素乃是崇寧四年的一樁謀反案主角。此人攜道術游歷公卿之間，宗室大臣多有他的信徒，后來有人告他謀反，連坐者數(shù)百家。其實當時蔡京與張懷素交游甚深，彼此引為知己，一旦出了謀反的案子，幸虧蔡京的黨羽眾多，當時知開封府的林揍利用職權，將此案中涉及到蔡京的信件證據(jù)一把火全都焚盡，這才將蔡京摘了出來。而今舊事重提。顯然是要將蔡京置于死地而后快了。到此地步，蔡京也沒了指望，就算他黨羽眾多，就算能借助高強這樣的人來影響皇帝，也扭轉不了大勢所趨，弄不好還傷了自己的根基。五月甲子日，蔡京以年高力衰，不堪國事為由，自請致仕。倘若真?zhèn)€按照御史臺諸臣的彈劾罪名。那蔡京絕對不是辭職就能了事的，按照宋朝的官場慣例，那就得一連十幾道旨意，把你的官職一級一級的擼下來，直到除名編管，甚至流放沙門島——除非謀反，宋朝的大臣很少有被殺頭的。蔡京之所以自請致仕，也是他善于揣摩上意。皇帝用貶斥王祖道來敲打蔡京，并不僅僅是以此來逼迫蔡京請辭，這里面也包含了皇帝對于接下來如何處置蔡京的一種暗示。倘若是要治蔡京的重罪，那么王祖道就不會僅僅只降半級。到目前為止，對于御史臺的彈劾奏章，皇帝一次都沒有正式點批，真正能牽連到蔡京的罪狀，也只有這一條而已，顯然，皇帝是暗示蔡京趁早自行請辭，那么無非是將相位交出，其黨羽大多可以保全。君臣之間的這種無溝通，正是官場地不傳之秘。果然，次日即五月乙丑，皇帝在便殿接見蔡京，君臣若無其事，暢談本朝建中靖國以來的諸般往事，這兩位都是書畫大家，自然免不了談風說月，詩詞唱和一番，君臣和樂融融。對于蔡京的辭呈，趙佶垂問公相身體康健否，慨嘆流年似水之余，垂問相位誰屬。蔡京出乎意料，大贊現(xiàn)任御史中丞張商英公忠亮直，為國之柱石，歷經(jīng)前朝，才堪大用，可繼相位。這般“以德報怨”的行徑，大出趙佶意料之外，他原本確實有意讓張商英入相，顧忌的是蔡京根深蒂固，張商英既然是倒蔡的急先鋒，入相之后的行政難免會受到蔡京黨羽的暗中抵制，國事不免受到影響。對于蔡京這般說法，趙佶在寬心之余，卻又有些摸不著頭腦，按照蔡京以往的記錄，凡是招惹過他的人沒一個好下場，當年趙挺之被蔡京趕下臺之后，那可是不到三個月就憂病而死的！他怎么會對張商英如此寬待？無論如何，蔡京現(xiàn)在是不能再留在相位上了，五月丙寅，皇帝降詔，以蔡京擅開邊事，廣南拓地無功，去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落太師，降授太子太保銜，剝其舊功，特封魯國公。以蔡京歷經(jīng)前朝，士林領袖，特命編修《哲宗實錄》。其長子蔡攸，除樞密直學士，得參議朝政，出入兩省。至于眾人矚目的相位，結果幾乎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鏡，既不是樞密使鄭居中，也不是御史中丞張商英，而是將現(xiàn)任尚書右仆射何執(zhí)中進位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原中書侍郎梁士杰進為尚書右仆射，原御史中丞張商英為中書侍郎，原吏部尚書梁子美進為尚書左丞，劉正夫進為尚書右丞。另以戶部尚書侯蒙為樞密副使。這樣一份名單的出爐，可以說令所有人都不滿意。首先，首相何執(zhí)中是天子親信，在趙佶還只是端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太傅，堂堂正正的天子師，卻在士大夫中一無聲望二無根底，他既不是新黨也不是舊黨，同大家都保持一定距離，也就意味著哪一方都不會信任他；其次，劉正夫和張商英，這兩人都是經(jīng)蔡京的手提拔上來，但也都是以直敢諫著稱的大臣，所謂的直敢諫，當然就是敢于和一手遮天的蔡京唱反調；再次，梁士杰和梁子美這兩個蔡京的心腹依舊盤旋宰府，尤其是梁士杰，占據(jù)右相的寶座，可謂坐二望一，蔡京集團依舊在宰執(zhí)中保持了相當?shù)臋鄤荨Ｈ撼贾凶顬槭?，大概就是現(xiàn)任樞密使鄭居中了，他在背后搞了許多小動作力圖倒蔡，但新鮮出爐的兩相三參卻壓根沒他的份，偷雞不成，好歹米還沒蝕掉，白忙活一場。聽罷許貫忠對新任宰執(zhí)成員的分析，高強立刻就想起了后代的一句名，當一戰(zhàn)結束后，凡爾賽條約出爐，有一位法國將軍就評論：這不是和平，而是二十年停戰(zhàn)。這個新的宰執(zhí)班子，明顯是趙佶想要用自己的親信來控制宰執(zhí)，這個年屆而立的皇帝顯然已經(jīng)不滿登基十幾年來，政壇大權一直被蔡京把握的狀況，想要將權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只不過，大宋立國垂兩百年，士大夫階層早就把持了絕大多數(shù)的權力，他們與皇帝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權力體系，又豈會把已有的陣地拱手讓出？不管是何執(zhí)中，劉正夫，還是張商英，都不具備領導士大夫階層的資格，而相位，則是整個文官體系的最頂層，如果這個位置上的人不能為整個文官體系服務的話。那么下面的人就會立刻起來將他們趕下臺，代之以他們能信任的人選?！安叹╇m去，相位不寧啊……至少一年之內，大宋政局圍繞相位，必定還有一番爭斗，只看新相登基之后有何舉措，便可知端倪了?！睂τ诟邚娺@樣的結論，許貫忠深以為然。只不過，眼下蔡京退相，新相位又不穩(wěn)，大家忙于爭奪，對于他這個暫時還摸不著政事堂臺階的大名府留守，卻是個絕好的空閑，最起碼，他現(xiàn)在又已經(jīng)成為蔡京極力爭取的對象，而先前的那點小小齟齬，就像陽光下的露水。蒸發(fā)了?！柏炛野?。我爹日前來信，叮囑咱們不可輕舉妄動，須得謀定而后動。咱們先前謀了那么久。才只是把蔡京弄下了臺，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現(xiàn)在可不是松勁的時候，來來，且謀上一謀?！备邚姇缘脜柡?，當初崇寧五年時蔡京也是因為彗星而下臺，結果不到九個月就重新入相，權勢更勝從前。雖說那次他高強出力不少，但歷史上蔡京四次入相，那可是實打實的記錄。他可不會天真的以為蔡京就會從此老老實實過上退休生活，人家現(xiàn)在可還在京城住著呢。許貫忠正要開口，門外有親隨喊一聲：“夫人到！”聞聲立時住口。房門開處，蔡穎跨了進來，面上沒有半點表情，看了許貫忠一眼，冷冷道：“官人，許總管，若是有要事商議。奴家少停再來便是?！薄按竽镏亓?，小人只是說些錢財瑣事，大娘自便?！比涨案邚姾筒谭f又大吵了一架，許貫忠自然曉得，倆人剛才還商議著要怎么對蔡京乘勝追擊呢，他還怎么對著蔡穎說話？當即起身退出?？粗谭f臉上猶如雕像一樣的表情，高強一陣氣悶，夫妻間冷戰(zhàn)最傷感情，鬧到像他倆之間的地步，換成是現(xiàn)代人的話，早就一紙離婚協(xié)議丟到臉上來了。只可惜，這時代是不能隨便離婚的，就算是休妻也得按照法律規(guī)定，有七去三不去，什么理由能休妻，什么理由不能休，大宋律法寫的明明白白。話說回來，就算他想休妻，這種政治聯(lián)姻也不是隨便就能休掉的，除非他高強已經(jīng)將蔡京打的不能翻身，這樁婚姻不再會給他造成任何束縛……“娘子何事？”大家都是讀書人，起碼高強在這時代雖然不學經(jīng)書，在現(xiàn)代好歹也是高等教育產(chǎn)物，彼此就算心里疙瘩再大，總還是能說幾句話的。蔡穎面無表情，眼睛雖然望著高強，視線卻在看著高強身后的某個空處，好似高強忽然成了透明人一樣：“月中十五乃是家祖壽辰，你與我一同回京為他老人家獻壽?！薄斑@個……”高強一陣躊躇，蔡穎作這樣的要求，應該不是有意彼此妥協(xié)，受蔡京指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站在蔡京的立場上，既然是和五年前一樣，因為一次彗星的出現(xiàn)而丟了相位，當然少不了和他這個上次的有功之臣見面商議，而壽辰則是一個最好的機會。對于這種要求，什么職責所在不能擅離的借口是用不上的，蔡京老于官場，哪會吃你這一套？就算是敏感時期，他不便召集眾黨羽議事，不過高強自己在汴梁還兼著博覽會職事，隨便找個由頭就能回京。況且，從高強本心來說，現(xiàn)在正是對蔡京進行追擊的大好機會，軍事上來說，大部分的戰(zhàn)果都是在適時的追擊中產(chǎn)生的，這時候能和蔡京見上一面，也是好事。“正該如此，恩相方經(jīng)致仕，若這壽辰辦的冷清了，他老人家心中想必難過。如此，我命人籌備金珠壽禮，不日便動身回京祝壽便了。”主意拿定，高強表現(xiàn)得相當干脆。不過，這種表面的善意也并沒有給蔡穎帶來多少變化，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便很機械地將身子又轉了回去，不顧而出?！皞X筋啊……”高強揉著太陽穴，這次從汴梁回來的時候，右京并沒有一同，而是去了山東，劉公島那里事務日繁，須得她前去料理一下，李逵想念老母，也就跟著同去，結果高強回到大名府之時，身邊只得少年李孝忠一人而已。右京不在身邊，他又和蔡穎陷入冷戰(zhàn)，結果就是高強再次孤身一人搬進了書房。目前高強的后宅之中，乃是一妻兩妾，不過這個妻子太過強勢，小環(huán)不敢與她爭寵，而金芝則與蔡穎交情極好，看著倆人吵架，她并不知道內中的情由，卻也不許高強進門。“直娘賊，看小說的時候，大家的夢想都是弄一個超級大后宮，也不想想，三個女人就是一臺戲，后宮的事根本不是咱大老爺們能搞的清楚的，一旦真形成了后宮，管理方面就是個大問題啊……”高強郁悶，眼中忽然覺得有一個身影，抬眼看時，卻見書房門口站了一個少女，身材娉婷，如柳拂風，面容春花燦爛，桃笑李妍，望眼前一站，眼前就好似流過了一句詩“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皫煄煱?，幾時來的？”高強嘴上說著，心里卻不大不小吃了一驚，什么時候，這姑娘已經(jīng)出落到如此艷色了？真是女大十八變啊，我家?guī)煄煶蹰L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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