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高務實正欲睡下,高陌卻忽然在小樓下求見。高務實打起精神讓他上樓,高陌一見老爺便道:“成國公派人送來口信,說圣上未置可否?!?
高務實聽了不禁詫異,暗暗忖道:莫非皇上這次鐵了心非要給我封爵?這可不一定是好事啊,于我個人或許還算好,但對大局的影響太壞了。不僅申時行肯定不能接受,只怕許國也不高興。
如今的局面尚可維系,那是因為取得了一種詭異的平衡:實學派在朝廷高層總體略占優(yōu)勢,但隱約之間有兩大山頭并立,其中許國有官位優(yōu)勢,而高務實有實力優(yōu)勢。
心學派一邊在高層總體不占優(yōu),但卻因為僅剩申時行這唯一的核心在閣,其余人等并不能動搖他的地位,只能團結(jié)在他的羽翼之下,反倒顯得更加團結(jié)一點。
而且現(xiàn)在實學派內(nèi)部的局面并不是由于許國與高務實之間本身有什么意氣之爭,而是因為形成了兩派不同的施政思想。
許國和支持他的官員雖然也是改革派,但應該算作改革派中的保守派或者稱之為穩(wěn)健派。他們認為現(xiàn)有的改革力度已經(jīng)很強,不必繼續(xù)加深,以免導致和心學派全面開戰(zhàn),此時應該維持在現(xiàn)有的力度上,只要逐漸將以前的一些改革,尤其是試點型的改革擴大范圍,爭取推廣到全國各地就好。
而以高務實為首的這一派則可以稱之為是激進派或者少壯派,其典型特征就是認為當前的改革還不夠深入,不僅不能停下,反而還需要大力加強。
這一派官員認為當下的改革雖然已經(jīng)初見成效,不論是朝廷財政還是軍備更新都有了顯著增強,但改革本身大多數(shù)還處于“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的層面,少有觸及核心、觸及靈魂之處,大明的很多痼疾都沒有得到救治。
在這樣的情況下,改革正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何能輕止步呢?正要再接再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才行。
高陌掌握的黑頂曾經(jīng)有過一項簡單的統(tǒng)計,根據(jù)該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xiàn),高務實在實學派中的支持者,尤其以“有望仕途更進一步者”居多,而許國的支持者大多已經(jīng)很難繼續(xù)“進步”,以即將接近致仕年齡者為主。
如果情況只是如此簡單,那么實際上許國的實力應該更強一些才對——畢竟大明官場很看資歷,他的支持者既然以老人居多,那當然官位通常也更高、分量通常也更重。
其實不然。高務實最大的倚仗之一,便是“三代首輔之遺澤”,高拱、郭樸、張四維三代首輔留下的門生有多少?要知道,這些人之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不得不支持高務實的。
為什么叫“不得不”?道理之前說過,師生關(guān)系在大明官場近乎鐵律,膽敢忤逆老師者鳳毛麟角,原歷史中幾乎只有張居正門下出過這種事——因為張居正奪情一事,鬧得門下好些弟子上疏彈劾自己的老師,而張居正也毫不客氣,直接將他們打壓至死,于是創(chuàng)下了大明朝師生反目的記錄,甚至似乎是唯一的記錄。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尊師重道的傳統(tǒng),而對于座主,則更為尊重。科舉本身有很大的偶然性,一旦金榜題名,決定了考生一生的前途。因此大明曾有一位狀元:“飲水則思源,依木則思蔭;一冠、一組,安所非老師賜也!”
因此士子們自然對座主感恩戴德,一旦高中,在科舉考試放榜后,門生們首先要做的就是向座主投“門生刺”,并“拜謁”和“贄見”(執(zhí)持禮物以求見)座主,以確認座主、門生關(guān)系。
高務實的座師雖然是申時行,但由于高務實顯然并不會拜謁他,因此他們只是名義上可以稱一聲老師、學生,但不會被常人真當師生看待,就是這個道理。
這還只是開始,門生們會經(jīng)常登堂、贄見老師。除了這些人情往來,還要為老師結(jié)集出書,自覺地靠攏,在官場惟老師馬首是瞻。老師生前,學生要為其奔走效力,死后也要為其治喪,撰寫紀念詩文,并照顧其家屬。
而身為老師的座主對門生也會投桃報李,極盡照顧之能事,比如優(yōu)先提拔門生,積極擴大他們的政治影響力。乃至于門生犯錯,也會盡力助其開脫罪責。
師生之禮之所以成為明代公認的親密關(guān)系,因座主不惟是老師,他們更是科舉新鮮人的仕途引路人。通常擔任科舉考試主考官的,都是內(nèi)閣重臣,能夠與這樣的重臣攀上關(guān)系,是很多士人求之不得的。
座主與門生既是施恩與報恩的關(guān)系,同時又構(gòu)成利益共同體。對于門生而,朝中有人好做官,老師的提點和照顧對他們來說都是極為重要的人脈資源。對座主來說,愛護和提拔門生,也就是在培養(yǎng)自己的政治勢力。所以門生們對座主除了感情上的師生關(guān)系,更多的是身為利益共同體的自覺。
因此原因,作為三代首輔的衣缽傳人,當然也基礎(chǔ)了三位首輔的師生關(guān)系,與他們的弟子門生關(guān)系密切,打斷骨頭連著筋。這就算是師生關(guān)系的一種衍申變化。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也有座主和門生鬧得不可開交,甚至反目成仇的。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原歷史上的張居正。
張老師在原歷史中從萬歷初年成為內(nèi)閣首輔,又得李太后和萬歷皇帝信任,執(zhí)掌大明政權(quán)達十年之久,可謂明朝有史以來最有權(quán)力的首輔,但他估計也卻沒想到,在他身上卻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學生彈劾老師的丑聞。
,做了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直接撕破臉皮,公然彈劾自己的老師張居正。
在這份奏章里,劉臺列舉了老師的七大罪狀:一是驅(qū)逐高拱示威,又遺書市德,使朝廷無禮于舊臣;二是違反祖制,贈成國公朱希忠以王爵;三是任用張四維、張瀚等親信;四是威福自用,目無朝廷,朝臣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五是利用考成法,挾制六部;六是摧折官,仇視正直之士;七是以權(quán)謀私,奪遼王府地,為子弟謀鄉(xiāng)試,在江陵造豪宅,接受武臣賄賂。
后世有俗話說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克,所以這七條罪狀,真是件件戳到了張居正的痛處。而且由于劉臺的特殊身份,更增加了這次彈劾罪狀的可信度。
劉臺在奏折中甚至指出,張居正“輔政未幾,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宮室輿馬姬妾,奉御同于王者,又何由致之?”這種隱指張居正有不臣之心的誅心之語,可見必欲置張居正于死地而后快。乾坤聽書網(wǎng)
按理說,我不過稍稍敲打你一下,幾乎就屬于是“口頭批評”,又沒怎么著你,你犯得著這么一副此仇不共戴天的模樣嗎?(注:說實話此事我也不太理解,不知道有沒有可以深挖的東西,但我沒找到更多的證據(jù)證明劉臺在此之前和老師張居正還有其他的仇怨。)
事發(fā)之后,張居正當然震怒不已,最令他憤怒的是“二百年來無門生劾師長者(張居正原話)”,大明開國二百年,從未出現(xiàn)的學生彈劾老師的事情,居然落到自己頭上。所以他當庭向萬歷皇帝提出辭呈,“計惟一去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