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嘉謨翻出了歷代戶部給徽州的勘合——類似于后世的對賬單,那堪合上面寫的很明白:“坐取徽州人丁絲絹”。
也就是說,南京承運庫要徽州征發(fā)的科目,是“人丁絲絹”,而且沒有指明由哪個縣單獨交納,而在這種情況下,一般應該默認是六縣均攤。
但帥嘉謨再去查徽州府發(fā)給六縣的催繳文書,卻發(fā)現(xiàn)“人丁絲絹”這個科目沒了。只有在歙縣的交稅科目里,多了一個“夏稅生絲”。
于是,帥嘉謨頓時明悟過來,這其中的手腳,已經(jīng)很清楚了。
徽州府在向歙縣征稅時,用的名目是“夏稅生絲”。恰好歙縣確實有一筆國初欠麥的“夏稅生絲”科目,因此地方并不覺有異。
但等這筆稅收上來以后,徽州府向上遞解時,又從“夏稅生絲”抽出應有的數(shù)目,劃歸到“人丁絲絹”之下。
這樣一來,“人丁絲絹”這只鳩,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占了“夏稅生絲”這只雀的巢。原本六縣均攤的稅負,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變成了由歙縣獨扛。
可憐歙縣百姓毫不知內(nèi)情,辛辛苦苦獨交了兩百年的稅,卻不知道他們供養(yǎng)的其實是六縣負擔。
帥嘉謨知道,做這個手腳的人,絕對是個高手。他既熟知國初錢糧掌故,又精通案牘流程,巧妙地利用歙縣補交夏麥的這個科目,移花接木,混淆視聽,玩了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
而繳稅這種事,一旦形成了慣例成法,就會堅定不移地執(zhí)行下去,很難改變。于是乎,歙縣一口氣交了近兩百年“人丁絲絹”,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喜當?shù)航o別人養(yǎng)了兩百年的崽。
帥嘉謨目光炯炯,這必然是有徽州府戶房的胥吏從中舞弊!
這個猜測并非是憑空臆測。在大明的體制里,地方官員流轉頻繁,一個職位上坐幾年就走了。而那些地方庶務,比如錢糧刑名之類,則被專業(yè)的胥吏所把持。這些人都是本地土著,職務世代相傳,又掌握著專業(yè)技能,外人根本弄不明白,上下其手的空間很大。
尤其是錢糧一道,更是重災區(qū),小吏們有各種手段可以顛倒乾坤。手段高超的胥吏,甚至能“使連阡陌者空無籍,無立錐之家籍輒盈鄢”,你說這得多牛逼。嘉靖年間的一位官員霍與瑕,就曾無奈地寫道:“各縣各戶房糧科,年年派糧,時時作弊。”可見當時基層之混亂。
所以這一招鳩占鵲巢,一定是當年的經(jīng)手小吏在賬簿上做了手腳,才讓歙縣蒙受不白之冤!
既然真相大白,那么事不宜遲,帥嘉謨迅速又寫了一篇呈文,簡單描述了一下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知道,吏目向來世代相繼,如果徹底掀出來,很可能會得罪一大批人,所以他對于成因,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先年不知弊由何作”。
人,可以不追究,畢竟過去快兩百年了;但事做錯了,卻必須得撥亂反正。
同時帥嘉謨還提出另外一個重要論據(jù):“人丁絲絹”明明是人頭稅,那應該就是按人口收取。而現(xiàn)在單獨讓歙縣交納,難道其他五個縣,竟然全是空城,一個人都沒有嗎?
隆慶四年九月二十五,帥嘉謨正式把這篇呈文提交徽州府,滿懷期待能夠“俯賜決議,申詳改正”。
應該說,這次的呈文比上一次更有說服力,新提出的兩個證據(jù)也都很合理??墒菆蟾孢f上去,卻依舊毫無動靜。甚至,徽州府這次干脆連回復都沒有,完全置若罔聞。
程序猿到底不如公務猿懂官場,帥某人不知道這個問題的關鍵,根本不在于他數(shù)學題算得準不準,而在于徽州府從知府到知縣甚至更多人的烏紗帽戴得穩(wěn)不穩(wěn)!
事情到了這一步,換了其他人大概就認命了,可是帥嘉謨卻沒有退縮。這個耿直程序猿,意識到自己從徽州府和應天兩院都得不到支持之后,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進京上訪!老子要告御狀!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