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開始擦眼淚,我瞪著他。
我:“我很想踹你。”
我踹了他,一腳,兩腳,不辣在擦眼淚,忙擦眼淚的人不會反擊。
我坐在院子里仰望著天井之檐上的晴空,禪達的云氣厚重得足以讓我這樣一個心事過重的人有無數(shù)遐想于是在我眼里,那些飄逝的云團像極了死在怒江那邊的家伙。
因為迷龍再沒搞出過份的動靜,我父親又回他的屋了。郝老頭拿一個石缽在搗著成份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了,就是說他又在偷食了,油條放在小桌上的筐里,不辣沒完沒了地撕下一口。再把還完整的油條蓋在上邊為了調(diào)整出個天衣無縫的角度他沒少費力氣。
我終于聽見“噯呀”的一聲。郝獸醫(yī)拿研杵把貪嘴鬼給打了。我感覺到老頭子的目光在看著我發(fā)呆,但我更愿意盯著云層。
郝獸醫(yī):“煩啦,我這里就好啦,你就又該換藥啦。”
我:“你換就好啦?!?
郝獸醫(yī)倒疑心起來:“這娃兒,你不要耍鬼?!?
我:“我耍什么也不會耍鬼。”
郝獸醫(yī):“你不要跑。你一蹦起來就老母雞附身。我哪追得上?換藥是為你好,大腿根根已經(jīng)挖掉一大塊啦。這里要再挖一塊就沒法看啦。年紀青青的,脫掉衣服就像個剝皮老山羊,這莫法講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幾,你還要找個好女子慢慢過日子嘞”
老頭子一向嘮叨,但還沒這么嘮叨。我教他煩得頭都快炸了,我跳起來去扯他的衣服:“你他媽才像個剝皮老山羊!還是瘟死的!你滿清年間的人管我民國人干啥呀?大家早死早投胎唄!”
老頭子便緊緊護著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幾根黑瘦的老肋骨。無論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渾鬧,但沒幾下,老頭子開始抹眼淚我很詫異,我一直沒注意到他的古怪。我們都沒注意到他的古怪。
老頭子就強笑,我不知道一個老頭子強把自己的啜泣轉(zhuǎn)成笑臉時是這么讓人心碎的。我覺得我好像做錯了什么。但這種做錯事的感覺實在是與我曠古長存,不值得奇怪。獸醫(yī):“你個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個老猴子屁股來。我是講你跟你家好女子。要愛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
我:“你有完沒完?。坑型隂]完?!”
我掉頭往正房走,有了我父親,這地方倒不會缺少紙和筆盡管他從來不會寫什么。
郝獸醫(yī)很操心地跟著:“你不要走啊。換藥嘞。”
我:“你跟著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長條六十多的老尾巴。”
郝獸醫(yī):“五十七嘞?!?
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讓他消停,我拖了張草紙,特意不要干凈的,找了張我父親畫過符的,一面盡是些“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成青絲暮如雪”之類的胡柴,我不要這面,我要背面一我找了個禿筆頭子,特意要禿地一我找了點某天用剩的臭墨,它們真夠臭的。
郝獸醫(yī):“這娃娃,干啥嘞?”
我:“大家都這么熟啦。寫幅字送你。”
郝獸醫(yī):“噯呀那怎么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
不辣聽說要寫字,字認得他他不認得字,也照蹦了過來。郝獸醫(yī)莫名其妙加有些期待地候著。他們看著我一揮而就。
我把那張擦屁股都嫌臟的紙交給郝獸醫(yī)的時候,郝獸醫(yī)那張臉已經(jīng)是哭笑不得,那張我一直嫌嘮叨的嘴已經(jīng)是期期艾艾。
郝獸醫(yī):“這個不好吧。你這娃不能這樣嘞?!?
不辣高興得很,踴躍著發(fā)問:“寫的么子?講一下講一下啦!”
我便拿著破紙,我很高興,我久已想這樣小小的報復總在我身邊嘮叨讓我學好的人,那張紙一面是我父親的鬼畫符,一面是我的鬼畫符,我的鬼畫符寫著:初從文,三年不中;后習武,校場發(fā)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y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郝獸醫(yī)看起來很無力,很無力地念叨:“不要講嘞。不要講?!?
我管他,不講我寫它做什么:“有個家伙,胸懷大志,學寫文章,要考秀才,考了三年,毛都沒得。一怒之下,去考武舉,校場威風,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報靶的屁股!于是亂棒打出,奮發(fā)圖強,改做醫(yī)生,終有大成。自己寫個藥方,包治百病,煮來吃啦,當天就嗚呼啦死啦死啦!”
不辣在我沒說幾句時已經(jīng)笑得在捶桌子:“各不就是我們炮灰團的獸醫(yī)?!”
郝獸醫(yī)也在強笑,比哭更難看。
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張草紙呈給老頭兒:“一字認作扁擔,可連他都這么說。天意天意。此典本載《笑林廣記》,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家的一生寫照。笑納笑納,海涵海涵?!?
郝老頭兒哆哆嗦嗦地接了,看著,想說什么說不出來,一個魘住的表情。不辣還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后悔,其實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纏著我。
我:“開玩笑的。還給我吧。撕掉撕掉?!?
郝獸醫(yī)拿身子擋開了我伸過去的手,然后離開我們,那個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張破紙疊好了塞進懷里。
我和不辣都有些啞然。
我:“那話說我們誰都可以的!你不要認真!我換藥啦,不跑就是啦!你別胡思亂想!”
郝獸醫(yī):“換藥喔,換藥換藥?!?
他看起來茫然得很,茫然到要從自己是誰,在做什么這種問題上去想起。
我坐下,自己找了根樹棍子叼在嘴里。
郝老頭子在調(diào)藥,又是兩根竹簽子,我又要做一回羊肉串。不辣死死把著我,并且過早地用著力氣。
不辣:“你不要叫,要不我喊迷龍下來幫忙。”
我搖了搖頭,指指自己嘴里咬著的樹棍。
于是又一回死去活來的折騰,后來我咬斷了嘴里的樹棍,狠狠一頭撞在不辣的肚子上一一這輪的換藥總算完畢了,不辣捂著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我在還沒過去的劇烈痛楚中快把身邊的桌子摳出了印,郝獸醫(yī)茫然了一會,幫我擦汗。
我尖叫著,一邊想著我的團長。往常他早已加入,取笑我們,或成為我們?nèi)⌒Φ膶ο蟆1拔⒑同嵥榻K于擊碎了他的虎賁之心,我希望他盡快和我們成為徹底的同類。
我的肩膀還在痛,我進門,讓房門大敞,扯掉窗上的幔子,讓陽光照入。別當我在打掃衛(wèi)生,我使勁踢著家具,抖著破布,讓這屋的積塵更加嗆人。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睜著眼,瞪著屋頂。
我已經(jīng)看慣他每天把自己累得像死人入土,然后睡去,然后在沒睜眼的第一剎那就翕著鼻子醒來,閉著眼就為自己找到今天存活的陽光和空氣。
現(xiàn)在他象棵被拔出來懸在半空的死不了,他找不到了。
我:“今天大晴,太陽好得很!日本鬼子沒打過來,我們也沒打過去!祭旗坡沒炮響,橫瀾山南天門也沒炮響!和平時一樣,和大多數(shù)時候一樣!什么都沒變,是你覺得它變啦!別耍小孩子脾氣啦,你要不要起床?”
死啦死啦:“哦啦?!?
我瞪了他一會,我知道我必敗,因為他并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氣。
我:“蛇屁股回去叫車拖你啦,呆會到”
死啦死啦:“哦啦。”
我:“吃早飯啦。”
然后我掉頭出去,一邊抖著塊積塵的破布,好讓這屋更沒法呆人。
死啦死啦:“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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