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白天的錄像一個多小時就看完了。
把攝像頭安在馬路上,會看見形形色色的人生——接吻的情侶,鬧脾氣的小孩,女高中生抱著沒拉嚴的書包邊走邊哭,白領女走到馬路邊忽然脫掉了高跟鞋,還有踩著腳踏車在十倍速下風一樣刷過的不知道什么人。
簡子星心里其實有個輪廓,是那晚身后莫名的尾隨感形成的,套進仲辰的描述,變得更清晰。
可惜,他在錄像里一直沒能找到符合那個輪廓的存在。
擠在一起看回放,胳膊都撞在一起,能透過彼此呼吸頻率的細微變化感受到逐漸蔓延的失望。
等視頻結束播放,簡子星才發(fā)現(xiàn)仲辰不知何時睡著了。一八幾的大男生貼墻根抱膝坐著,頭也不偏,就那么闔眼睡了過去。
長長的睫毛下有些淡青,不知是一直有還是最近才出現(xiàn),在這一刻忽然讓人心疼。
“子星。”高昂站在底下仰頭說,“我關燈啦?”
“關吧。”簡子星做口型回復。
兩秒鐘后,宿舍大燈關閉,高昂走到窗邊把窗簾拉嚴,和張僖一前一后上了床,很快就翻身睡了過去。
屋子里又黑又安靜,手機屏幕還亮著光,簡子星輕輕摁滅手機,把仲辰耳朵上垂下的耳機纏好,塞進他枕頭底下。
仲辰睡得很疲憊,呼吸深淺不一,但就是醒不過來。簡子星小心翼翼地想動手推醒他,手還沒伸過去,他腦袋卻忽然靠了過來。
黑咕隆咚的,頭砸下來落在肩上,鎖骨磕得疼,頭發(fā)扎著下巴頦還有點兒癢。
但簡子星不知怎的沒有推開。
仲辰依舊睡著,呼吸錯亂,大概是在做什么不好的夢。
屋里靜謐了一會,簡子星在黑暗中用另一只手在床上摸索,摸到自己的魔方,舉起來對著走廊投過來的光看了幾秒鐘,記住現(xiàn)在的樣子后開始復原。
房間里靜悄悄,只有魔方輪軸偶爾轉動不順暢發(fā)出幾聲微弱的聲響。簡子星復原好之后伸到光下檢查一下,然后又打亂,亂一步記一會,一直到再下一步就要記不住了的時候,重新復原。
兒時總跑到老家求進門,簡華一開始不讓進,在他還沒學會撬鎖的那段時光里,他就喜歡背著書包在黑咕隆咚的走廊擰魔方玩。
咔吧咔吧的機械軸彈動聲,是童年的安全感之一。后來他學會了撬鎖,打了耳釘,喜歡戴帽子,還親手做出小蟹。沒有什么是他“怕”的了,至少,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也有弱點。
人吶,都是一點一點被生活逼著長大的。
魔方復原又打散,兜兜轉轉,不知多少個來回。簡子星屁股都坐麻了,腰隱隱地痛,腦子開始不清楚。
有一面色塊排布記不清了,應該能很快推算出來,但人腦到后半夜總是不夠好用,算了半天越算越亂,另外幾面的記憶也開始模糊。
一只手忽然于黑暗中握住了他的手。
溫熱有力,骨節(jié)和他硌在一起。
“黃綠黃?!敝俪揭琅f枕著他肩膀,氣聲和喑啞交替,在他頸邊沉靜道:“藍藍綠,紅綠紅藍黃?!?
心尖上像是劃過一簇電流,簡子星手一松,魔方被仲辰拿走了。
仲辰在光下看了那個魔方十幾秒,就在簡子星以為他又睡著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始擰了起來,頂層棱塊上移扭轉,而后是頂層角塊,再到第二層……
仲辰是用最基礎的計算公式在擰,很樸實,但他擰得很流暢。
黑暗中,只有咔咔的聲音,過一會,仲辰把魔方扔在簡子星懷里。
肩膀上忽然輕了,他坐直揉著脖子,輕輕嘆了口氣。
“是不是傻。我睡著了你把我搞醒啊,當什么慈善木頭人?!?
他一邊說著一邊掀開被躺下,又把手伸過來戳戳簡子星的小拇指肚。
“佩奇快睡覺?!彼p聲說。
簡子星有些茫然地把魔方放到枕邊,和仲辰一樣面朝墻躺下。
“辰哥?!焙喿有禽p聲問,“你是不是很難過?”
“還行吧。”仲辰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笑,“十二色五面體魔方是小時候我爸教我擰的,有1068種可能。但無論在哪一種里,我都找不到他。”
簡子星感覺鼻腔深處泛開一股沖人的酸勁,他猶豫一下,手在欄桿底下伸了過去。
仲辰笑笑,“你別安慰我啊,也別泄氣,我早習慣了。明天接著找,就像你等你爸睜眼一樣,我們肯定要一直往前走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指甲輕輕撓著簡子星的手掌心,“我就是這兩天忽然有些不甘,忽然不想困在這里了,想早點找到他,是生是死給個交代,然后,我也想去上我的大學啊。”
“嗯。”簡子星闔下眼,用平淡的語氣掩蓋住心酸,“行,明天我再多給你整理一點資料?!?
“不用了?!敝俪叫πφf,“我靠自己也能逆襲,努努力能跟你爭第一呢?!?
簡子星聞又忍不住摸摸他的枕頭,“又說胡話?!?
……
直到半夜三點多簡子星才沉沉睡去。
夢里他和仲辰拉著手瘋跑,前面是被白光籠罩的無限,他們一直跑,跑到小腿轉筋,腳下像是騰云駕霧飛起來了一般。
呀啦索的音樂忽然在全世界奏起,簡子星心里一突,腳下踩空一拍,在摔到地上之前猛地睜開了眼。
就在同時,頭頂和對面兩張床上的人幾乎同時坐了起來。
廣播喇叭放出至少一百分貝的女高音——
“那!就~是!青!藏!高——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原!——”
“我操他祖宗。”高昂掄起一本詞典朝門頂上的揚聲器反手砸過去,嘩啦一聲砸在地上。
張僖暴躁一嘆,抬手搗亂雞窩似的頭發(fā),“給大家隆重介紹一下。我們英中高三特色起床鈴,雖然來得比往屆晚了一些,但果然還是躲不過?!?
仲辰滿臉要炸樓的不爽,“不怕學生猝死嗎?”
“怕,所以高考前一百天你們就聽不到了?!睆堎椅嬷呐K哆哆嗦嗦地下梯子,“這是專門支配我們這些剛上高三的人的,防止有人掉隊跟不上狀態(tài)。”
“干他娘的?!敝俪铰曇衾锿钢辏拔以缤戆褬窍率瞻l(fā)室的玻璃砸了?!?
張僖下地打開門,樓道里陸陸續(xù)續(xù)傳來開門和叫罵聲,前所未有熱鬧的一個早晨。
簡子星沒吭聲,但仍舊頂著一腦袋沒睡醒的暴躁,摸索了半天才順著梯子下去。
仲辰在床上探出頭來,“早啊早啊?!?
“早?!焙喿有前蜒栏嘌浪⑼枥锶?,“才六點半,去食堂吃吧。”
“好哇。”仲辰笑瞇瞇,昨晚的低落像是從未發(fā)生過,他哼著小調從床上三兩步蹦下來,抻了個懶腰,“早起早吃飯,上課再睡,沖!”
簡子星視線掃過某人抻懶腰時露出的那一小截緊實挺勁的小腹,又平靜地往門外走去。
平時從沒見仲辰鍛煉,但他就是有腹肌,而且線條清晰深刻,勾勒在少年人的腰上,非常好看。
都高四了還每天拿床欄桿做引體向上的高昂看見了估計要氣哭。
“早上吃包子啊?!敝俪皆诤箢^嚷嚷著,“六個包子兩個蛋,再噸噸一盒奶茶?!?
簡子星冷漠拉開門,“想吃你倒是動起來啊。”
仲辰嘿嘿樂,對著他的后腦勺比了一個小心心。
高三起床鈴早,食堂沒多少人,吃完飯出來距離上課還有二十多分鐘。
高昂咬著吸管嘆氣,“沒有胡秀杰催命吼,我都不會上樓了?!?
“知足吧你們?!睆堎夷樕蠎K兮兮,“你們復讀班老馬帶,多好啊,哎喲喂,我們今年應屆精英班是胡秀杰班任,每天都有人挨踹?!?
“你們是不是分班考了?”高昂后知后覺問。
“考完了?!睆堎艺f,“就跟往年一樣唄,理科第一個班是四班,就是這次學年前五十。哎,但期中考就得跟你們零班的混一塊了,光我知道的,子星,還有你們班那個劉逸,必然得前五十吧?!?
“子星必然前三。”高昂說,“劉逸估計也出不了前十??此F(xiàn)在低調,畢竟q大大佬啊?!?
“是是是?!睆堎乙煌ǒ偪顸c頭,“我得加油了,這次排三十多,不穩(wěn)啊?!?
簡子星沒吭聲,睡覺被吵醒的怒火還沒散,早飯都沒吃出味來。
但他聽清了高昂說劉逸低調。
低調個頭啊,天天在貼吧張牙舞爪,各種花式挑戰(zhàn),仿佛一天不治他就渾身難受。
簡子星更加煩躁,煩的眼睛都睜不開,伸手從兜里掏出帽子勉強壓住了即將炸開的頭發(fā)。
“你們消停點啊?!敝俪揭贿吅戎滩枰贿呅Σ[瞇說,“沒見你們子星大佬煩著?!?
高昂聞斜瞟過來,“辰哥你最近是要當簡子星小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