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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

韋小寶隨著關(guān)安基,李力世等群豪來到大門外,只見二三百人八字排開,臉上均現(xiàn)興奮之色。過了一會,兩名大漢抬著擔(dān)架,抬了茅十八出來。李力世道:“茅十八,你是客人,不用這么客氣?!泵┦说溃骸熬醚鲫惪偠嬷鞔竺?,當(dāng)真如雷貫耳,今日得能拜見,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說話仍是有氣沒力,但臉泛紅光,極是高興。耳聽得馬蹄聲漸近,尖頭起處,十騎馬奔了過來。當(dāng)先三騎馬上乘客,沒等奔近便翻身下馬。李力世等迎將上去,與那三人拉手說話,十分親熱。韋小寶聽得其中一人說道:“總舵主在前面相候,請李大哥、關(guān)夫子幾位過去……”幾個人站著商量了幾句,李力世、關(guān)安基、祁彪清、玄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馬,和來人飛馳而去。茅十八好生失望,問道:“陳總舵不來了嗎?”對他這句問話,沒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見不總舵主,個個垂頭喪氣。韋小寶心道:“人家欠了你們一萬兩銀子不還嗎?還是賭錢輸?shù)袅死掀叛澴???**,臉色這等難看!”過了良久,有一人騎馬馳來傳令,點(diǎn)了十三個人名字,要他們前去會見總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飛身上馬,向前疾奔。韋小寶問茅十八道:“茅大哥,陳總舵主年紀(jì)很老了罷?”茅十八道:“我……我便沒……沒見過。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陳總舵主,但要見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當(dāng)真艱難得很?!表f小寶嘿了一聲,心中卻道:“哼,***,好大架子,有什么希罕?老子才不想見呢?!比汉酪娺@情勢,總舵主多半是不會來了,但還是抱著萬一希望,站在大門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來。有人勸茅十八道:“茅爺,你還是到屋里歇歇。我們總舵主倘若到了,盡快來請茅爺相見?!泵┦鄵u道:“不!我還是在這里等著。陳總舵主大駕光臨,在下不在門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這一生一世,有沒福份見他老人家一面?!表f小寶跟著茅十八從揚(yáng)州來到北京,一路之上,聽他談之中,對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內(nèi),但對這個陳總舵主卻一直十分敬重,不知不覺的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罵人了。忽聽得蹄聲嫌詔,又有人馳來,坐在地下的會眾都躍起身來,大家伸長脖子張望,均盼總舵主又召人前去相會,這次有自己的份兒。果然來的又是四名使者,為首一人下馬抱拳,說道:“總舵主相請茅十八茅爺、韋小寶韋爺兩位,勞駕前去相會?!泵┦艘宦暁g呼,從擔(dān)架中跳起身來,但“哎唷”一聲,又跌在擔(dān)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韋小寶也是十分高興,心想:“大家叫我『公公』的叫得多了,倒沒什么人叫我『韋爺』,哈哈,老子是韋小寶韋爺。”兩名使者在馬上接過擔(dān)架,雙騎相并,緩緩而行。另一名使者將坐騎讓給了韋小寶,自己另乘一馬,跟隨在后。六人沿著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轉(zhuǎn)入右邊的一條小路。一路上都有三三兩兩的漢子,或坐或行,巡視把守。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點(diǎn)點(diǎn)頭,也伸手做個暗號。韋小寶見這些人所發(fā)暗號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來到一座莊院之前。守在門口的一名漢子大聲叫道:“客人到!”跟著大門打開,李力世、關(guān)安基,還有兩名沒見過面的漢子出來,抱拳說道:“茅爺、韋爺,大駕光臨,敝會總舵主有請?!表f小寶大樂,心想:“我這個『韋爺』畢竟走不了啦!”茅十八掙扎著想起來,說道:“我這么去見陳總舵主,實在,實在……哎唷……”終于支撐不住,又躺倒在擔(dān)架上。李力世道:“茅爺身上有傷,不必多禮?!弊屩诉M(jìn)了大廳。一名漢子向韋小寶道:“韋爺請到這里喝杯茶,總舵主想先茅爺談?wù)劇!碑?dāng)下將茅十八抬了進(jìn)去。韋小寶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點(diǎn)心,韋小寶吃了一塊,心相:“這點(diǎn)心比皇宮里的,可差得太遠(yuǎn)了,還及不上麗春院的?!睂@個總舵主的身份,不免不了一點(diǎn)瞧不起。但肚中正餓,還是將這些瞧不在眼里的點(diǎn)心吃了不少。過了一頓飯時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來,其中一個花白胡子老者道:“總舵主有請韋爺。”韋小寶忙將口中正咀嚼的點(diǎn)心用力吞落了肚,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著四人入內(nèi),來到一問廂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門帷,說道:“『小白龍』韋小寶韋爺?shù)?!”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這個杜撰的外號,定然是茅大哥說的?!狈恐幸粋€文士打扮的中年書生站起身來,笑容滿臉,說道:“請進(jìn)來!”韋小寶走進(jìn)房去,兩只眼睛骨碌碌的亂轉(zhuǎn)。關(guān)安基道:“這位是敝會陳總舵主?!表f小寶微微仰頭向他瞧去,見這人神色和藹,但目光如電,直射過來,不由得吃了一驚,雙膝一曲,便即拜倒。那書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禮?!表f小寶雙臂被他一托,突然間全身一熱,打了個顫,便拜不下去。那書生笑道:“這位小兄弟擒殺滿洲第一勇士鰲拜,為我無數(shù)死在鰲拜手里的漢人同胞報仇雪恨,數(shù)日之間,名震天下。成名如此之早,當(dāng)真古今罕有?!表f小寶本來臉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稱贊,便即跟著自吹自擂一番,但在這位不怒自威的總舵主面前,竟然訥訥的不能出口??偠嬷髦钢粡堃巫?,微笑道:“請坐!”自己先坐了,韋小寶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卻垂手站立。總舵主微笑道:“聽茅十八爺說道,小兄弟在揚(yáng)州得勝山下,曾用計殺了一名清軍軍官黑龍鞭史松,初出茅廬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鰲拜?!表f小寶抬起頭來,和他目光一觸,一顆心不由得突突亂跳,滿腹大吹法螺的胡說八道霎時間忘得干干凈凈,一開口便是真話,將如何得到康熙寵幸,鰲拜如何無禮,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說了。只是顧全對康熙的義氣,不提小皇帝的在鰲拜背后出刀子之事。但這樣一來,自己撒香爐灰迷眼,舉銅香爐砸頭,明知不是下三濫,便是下二濫的手段,卻也無法再行隱瞞了??偠嬷饕徊话l(fā)的聽完,點(diǎn)頭道:“原來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爺不是一路,不知尊師是哪一位?”韋小寶道:“我學(xué)過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么尊師。老烏龜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笨偠嬷骺v然博知廣聞,“老烏龜”是誰,卻也不知,問道:“老烏龜?”韋小寶哈哈大笑,道:“老烏龜便是海老公了,他名字叫作海天富。茅十八大哥和我,就是給他擒進(jìn)宮里去的……”說到這里,突然驚覺不對,自己曾對天地會的人說,茅十八和自己是給鰲拜擒去的,這會兒卻說給海老擒進(jìn)宮去,豈不前不對后語?好在他撒謊圓謊的本領(lǐng)著實不小,跟著道:“這老兒奉了鰲拜之命,將我二人擒去,想那鰲拜是個極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輕易出手?!笨偠嬷鞒烈鞯溃骸昂L旄唬亢L旄??韃子宮內(nèi)的太監(jiān)之中,有這樣一號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給我瞧瞧?!表f小寶臉皮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實在太不高明,說道:“老烏龜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盡辦法來害我。這些功夫是見不得人的?!笨偠嬷鼽c(diǎn)了點(diǎn)頭,左手一揮,關(guān)安基等四人都退了出房去,反手帶上了門??偠嬷鲉柕溃骸澳阍鯓佣鞠沽怂劬??”在這位英氣逼人的總舵主面前,韋上寶只覺說謊十分辛苦,還是說真話舒服得多,這種情形那可是從所未前,當(dāng)下便將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殺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監(jiān)等情形說了。總舵主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發(fā)覺他旭具和睪丸都在,并未凈身,的的確確不是太監(jiān),不由得吁了口長氣,微笑道:“好極,好極!我心中正有個難題,好久拿不定主意,原來小兄弟果然不是給凈了身,做了太監(jiān)!”左手在桌上輕輕拍道:“定當(dāng)如此!尹兄弟后繼有有,青木堂有主兒了?!表f小寶不明白他說些什么,只是見他神色歡愉,確是解開了心中一件極為難的事,也不禁代他高興。總舵主負(fù)著雙手,在室內(nèi)走來走去,自自語:“我天地會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前人從所未行的事。萬事開創(chuàng)在我,駭人聽聞,物議沸然,又何足論?”他文縐縐的說話,韋小寶更加聽不懂了??偠嬷鞯溃骸斑@時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難為情。那海天富教你的武功,不論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試演給我瞧瞧?!表f小寶這才明白,他命關(guān)安基等四人出去,是為了免得自己怕丑,眼見無可推托,說道:“是老烏龜教的,可不關(guān)我事,如果太也可笑,你罵他好了?!笨偠嬷魑⑿Φ溃骸胺攀志毢昧?,不用擔(dān)心!”韋小寶于是拉開架式,將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悲千葉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還記得。總舵主凝神觀看,待韋小寶使完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從你出手中看來,似乎你還學(xué)過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韋上寶學(xué)“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這門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總舵主似乎什么都知道,只得道:“老烏龜還教過我一些擒拿法,是用來和小皇帝打架的。”于是將“大擒拿手”中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總舵主微微而笑,說道:“不錯!”韋小寶道:“我早知你見了要笑。”總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見了心中喜歡,覺得你記性、悟性都不錯,是個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馬翻蹄』,海天富故意教錯了,但你轉(zhuǎn)到『鯉魚托鰓』之時,能自行略加變化,并不拘泥于死招。那好得很!”韋小寶靈機(jī)一動,尋思:“總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烏龜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韋小寶定能成為一個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貨的英雄?!毙鳖^向他瞧去,便在這時,總舵主一雙冷電似的目光也正射了過來。韋小寶向來憊懶,縱然皇太后如此威嚴(yán),他也敢對之正視,但在這位總舵主跟前,卻半點(diǎn)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觸,立即收了回來??偠嬷骶従彽牡溃骸澳憧芍覀兲斓貢歉墒裁吹模俊表f小寶道:“天地會反清復(fù)明,幫漢人,殺韃子?!笨偠嬷鼽c(diǎn)頭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會做兄弟?”韋小寶喜道:“那可好極了。”在他心目中,天地會會眾個個是真正英雄好漢,想不到自己也能成為會中兄弟,又想:“連茅大哥也不是天地會的兄弟,我難道比他還行?”說道:“就怕……就怕我夠不上格?!宾畷r間眼中放光,滿心盡是患得患失之情,只覺這筆天外飛來的橫財,多半不是真的,不過總舵主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總舵主道:“你要入會,倒也可以。只是我們干的是反清復(fù)明的可事,以漢人的江山為重,自己的身家性命為輕。再者,會里規(guī)知嚴(yán)得很,如果犯了,處罰很重,你須得好好想一想。”韋小寶道:“不用想,你有什么規(guī)矩,我守著便是。總舵主,你如許我入會,我可快活死啦?!笨偠嬷魇掌鹆诵θ?,正色道:“這是極要緊的大事,生死攸關(guān),可不是小孩子們的玩意?!表f小寶道:“我當(dāng)然知道。我聽人說,天地會行俠仗義,做得都是驚逃詔地的大事,怎么會是小孩子的玩意?”總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會入會時有誓詞三十六條,又有禁十刑的嚴(yán)規(guī)?!闭f到這里,臉色沉了下來,道:“這些規(guī)矩,你眼前年紀(jì)還小,還用不上,不過其中有一條:『凡我兄弟,須當(dāng)信實為本,不得謊詐騙。』這一條,你能辦到么?”韋小寶微微一怔,道:“對你總舵主,我自然不敢說謊??墒菍ζ溻判值?,難道什么事也都要說真話?”總舵主道:“小事不論,只論大事?!表f小寶道:“是了。好比和會中兄弟們賭錢,出手段騙可不不可以?”總舵主沒想到他會問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賭錢雖不是好事,會規(guī)倒也不禁。可是你騙了他們,他們知道了要打你,會規(guī)也不禁止,你豈不挨打吃虧?”韋小寶笑道:“他們不會知道的,其實我不用欺騙,贏錢也是十拿九穩(wěn)?!碧斓貢臅娛墙澜?,賭錢酗酒,乃是天性,向來不以為非,總舵主也就不再理會,向他凝視片刻,道:“你愿不愿拜我為師?”韋小寶大喜,立即撲翻在地,連連嗑頭,口稱,口稱:“師父!”總舵主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幾個頭,道:“夠了!”韋小寶喜孜孜的站起身來。總舵主道:“我姓陳,名近南。這『陳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既拜我為師,須得知道為師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陳永華,永遠(yuǎn)的永,中華之華?!闭f到自己真名時,壓低了聲音。韋小寶道:“是徒弟牢牢記在心中,不敢泄漏。”陳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緩緩說道:“你我既為師徒,相互間什么都不隱瞞。我老實跟你說,你油腔滑調(diào),狡猾多詐,跟為師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實在并不喜歡,所以收你為徒,其實是為了本會的大事著想。”韋小寶道:“徒兒以后好好的改?!标惤系溃骸敖揭赘模拘噪y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你年紀(jì)還小,性子浮動些,也沒做什么壞事。以后須當(dāng)時時記住我的話。我對徒兒管教極嚴(yán),你如犯了本會的規(guī)矩,心術(shù)不正,為非作歹,為師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決不會憐惜?!闭f著左手一探,擦的一聲響,將桌子角兒抓了一塊下來,雙手搓了幾搓,木屑紛紛而下。韋上寶伸出了舌頭,半天縮不進(jìn)去,隨即喜歡得心□難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壞事。一做壞事,師父你就在我頭上這么一抓,這么一搓。再說,只消做得幾件壞事,師父你這手功夫便不能傳授徒兒了?!标惤系溃骸安挥脦准?,只是一件壞事,你我便無師徒之份。”韋小寶道:“兩件成不成?”陳近南臉一板,道:“你給我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這種事也有討價還價的?”韋小寶應(yīng)道:“是!”心中卻說道:“我做半件壞事,卻又如何?”陳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個徒兒,說不定便是我的關(guān)門北子,天地會事務(wù)繁重,我沒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個師兄,兩個在韃子交戰(zhàn)陣亡,一個死于國姓光復(fù)臺灣之役,都是為國捐軀的大好男兒。為師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聲不惡,你可別替我丟臉?!表f小寶道:“是!不過……不過……”陳近南道:“不過什么?”韋小寶道:“有時我并不想丟臉,不過真要丟臉,也沒有法子。好比打不過人家,給人捉住了,關(guān)在棗子桶里,當(dāng)貨物一般給搬來搬去,師父你可別見怪?!标惤习櫰鹈碱^,又好氣,又好笑,嘆了口長氣,說道:“收你為徒,只怕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錯事。但以天下大事為重,只好冒一冒險。小寶,待會另有要務(wù),你一切聽我吩咐行事,少胡說八道,那就不錯?!表f小寶道:“是!”陳近南又見他欲又止,問道:“你還想說什么?”韋小寶道:“徒兒說話,總是自以為有理才說。我并不想胡說八道,你卻說我胡說八道,那豈不冤枉么?”陳近南不愿跟他多所糾纏,說道:“那你少說幾句好了?!毙南耄骸疤煜虏恢嗌俪擅挠⑿酆脻h,以我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大氣也不敢透一聲,這個刁蠻古怪的頑童,偏有這許多廢語。”站起身來,走向門口,道:“你跟我來。”韋小寶搶著開門,掀開門帷,讓陳近南出去,跟著他來到大廳。廳上本來坐著二十來人,一見總舵主進(jìn)來,登時肅立。陳近南點(diǎn)了點(diǎn)頭,走到上首的第二張椅上坐下。韋小寶見居中中張椅子空著,在師父之上還空著一張椅子,心下納罕:“難道總舵主還不是最大?怎地在師父之上還有兩個人?”陳近南道:“眾位兄弟,今日我收了個小徒?!毕蝽f小寶一指,道:“就是他!”眾人一齊上前,抱拳躬身,說道:“恭喜總舵主?!庇窒蝽f小寶拱手,紛紛道喜。各人臉色有的顯得十分歡喜,有的則大為詫異,有的則似乎不敢相信。陳近南吩咐韋小寶:“見過了眾位伯伯、叔叔?!表f小寶向眾人磕頭見禮。李力世在旁介紹:“這位是蓮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這位是洪順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薄斑@位是家后堂香主馬超興馬伯伯。”韋小寶在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頭,一共引見了九堂的香主,以后引見的便是位份和職司較次的人。那九堂香主都還了半禮。連稱:“不敢,小兄弟請起?!逼溆喔魅司共皇芩念^,他剛要跪下,便給對方伸手?jǐn)r住。韋小寶身手敏捷,有時跪得快了,對方不及阻攔,忙也跪下還禮,不敢自居為長輩。廳上二十余人,韋小寶一時也記不清眾人的姓名和會中職司,只知個個是天地會中首腦人物,心想:“我一拜總舵主為師,大家都當(dāng)我是自己人,便將身分姓名都說了出來?!毙南潞蒙矚g。陳近南待韋小寶和眾人相見已畢,說道:“眾位兄弟,我收了這小徒后,想要他入我天地會?!北娙她R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蓮花堂香主蔡德忠是個白發(fā)白須的老者,說道:“自來名師必出高徒??偠嬷鞯牡茏?,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俠,在我會中,必將建立大功。”家后堂香主馬超興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說道:“今日和韋家小兄弟相見,也沒什么見面禮。姓馬的向來就會精打細(xì)算,這樣罷,這和蔡香主二個,便做了小兄弟入會的接引人,就算是見面禮了。蔡兄以為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說道:“老馬打的算盤,不用說,定然是響的。這一份不用花錢的見面禮,算我一個?!北娙宋β曋?,陳近南道:“兩位伯伯天大的面子,當(dāng)你的接引人,快謝過了。”韋小寶道:“是!”上前磕頭道謝。陳近南道:“本會的規(guī)矩,入會兄弟的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這小徒是很機(jī)警的,就怕他靈活過了頭,做事不守規(guī)矩。蔡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以后也得幫我擔(dān)些干系,如見到他有什么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萬不可客氣?!辈痰轮业溃骸翱偠嬷魈t了??偠嬷鏖T下,豈有不端之士?”陳近南正色道:“我并非太謙。對這個小孩兒,我委實好生放心不下。大伙兒幫著我管教,也幫著我分擔(dān)一些心事?!瘪R超興笑道:“管教是不敢當(dāng)?shù)?。小兄弟年紀(jì)小,若有什么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開誠布公,知無不盡。”陳近南點(diǎn)頭道:“我這里先多謝了。”韋小寶心想:“我又沒做壞事,師父便老擔(dān)心我做壞事。是了,他聽了我對付老烏龜?shù)氖侄?,怕我老病發(fā)作,對他也會如此這般。老烏龜想害死我,又不是我?guī)煾福也哦鞠沽怂劬?。你真是我?guī)煾福涛艺婀Ψ?,我怎會來作弄你?你卻把話說在前頭,這里許多人個個都管教管教,我動不能動了?!敝宦犼惤系溃骸袄钚值埽阏埬闳グ才畔闾?,咱們今日開香堂,讓韋小寶入會。”李力世答應(yīng)了出去安排。陳近南道:“照往日規(guī)矩,有人要入本會,經(jīng)人接引之后,須得查察的身世和為人,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兩年,查明無誤,方得開香堂入會。但韋小寶在清宮之中擔(dān)任職司,是韃子小皇帝身邊十分親近之人,于本會辦事大有方便,咱們只得從權(quán)。可不是我為了自己弟子而特別破例。”眾人都道:“弟兄們都理會得?!焙轫樚孟阒鞣酱蠛樯聿目啵缓陧氂珠L又亮,郎聲說道:“咱們能這么一位親信兄弟,在韃子皇帝身邊辦事,當(dāng)真上天賜福,合該韃子氣數(shù)將盡,我大明江山興復(fù)有望。這叫做知已知彼,百戰(zhàn)百勝。哪一個不明白總舵主的用心?”韋小寶心想:“你們待我這么好,原來要我在皇上那邊做奸細(xì)。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對自己甚好,不禁頗感躊躇。蔡德忠當(dāng)下將天地會的歷史和規(guī)矩簡略給韋小寶說知,說道:“本會的創(chuàng)始祖師,便是國姓爺,原姓鄭,大名上成下功。當(dāng)初國姓爺率領(lǐng)義師,進(jìn)攻江南,圍困江寧,功敗垂成,在退回臺灣之前,接納總舵主的創(chuàng)議,設(shè)立了這個天地會。那時咱們的總舵主,便是國姓爺?shù)能妿煛N液头叫值?、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國姓爺軍中校尉士卒。”韋小寶知道“國姓爺”便是鄭成功,當(dāng)年得明朝皇帝賜姓為朱,因此人們尊稱他為“國姓爺”。鄭成功在江浙閩粵一帶聲名極響,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時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進(jìn),語氣之間還是十分恭敬。茅十八也曾跟他說起過的。蔡德忠又道:“咱們大軍留在江南的甚多,無法都退回臺灣,有些退到廈門,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總舵主奉國姓爺之命,留在中土,成立天地會,聯(lián)絡(luò)國姓爺?shù)呐f部。凡是曾隨國姓爺攻打江浙的兵將,自然都成為會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須察看。但若外人要入會,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細(xì)混入?!彼f到這里,頓了一頓,臉上忽然現(xiàn)出異樣神采,繼續(xù)說道:“想當(dāng)年咱們大軍從臺灣出發(fā),一共是一十七萬人馬,五萬水軍,五萬騎兵,五萬步兵,一萬人游擊策應(yīng),又有一萬『鐵人兵』,個個身披鐵甲,手持長矛,專斫韃子兵的馬足,兵刃羽箭傷他不得。鎮(zhèn)江揚(yáng)篷山那一戰(zhàn),總舵主領(lǐng)兵二千,大破韃子兵一萬八千人,當(dāng)真是威風(fēng)凜凜,殺氣騰騰。我是總舵主麾下第八鎮(zhèn)的統(tǒng)兵官,帶兵沖殺過去,只聽得韃子兵人人大叫:『馬魯,馬魯!契胡,契胡!”韋小寶只聽得眉飛色舞,問道:“那是什么?”蔡德忠道:“『馬魯,馬魯』是韃子話『媽啊,媽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眾人都笑了起來。馬超興笑道:“蔡香主一說起當(dāng)年攻克鎮(zhèn)江、大殺韃子兵的事,便興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說不完。你接引人給韋兄弟說會中規(guī)矩,這般說來,說到韋兄弟的須子跟你一般長了,還是說不完……”話到此處,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個小太監(jiān),怎么有胡子?偷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見他不以為意,才放了心。這時李力世進(jìn)來回報,香堂已經(jīng)設(shè)好。陳近南引著眾人來到后堂。韋小寶見一張板桌上供著兩個靈牌,中間一個寫著“大明天子之位”,側(cè)邊一個寫著“大明延平郡主、抬討大將軍鄭之位”,板桌上供著一個豬頭,一個羊頭,一只雞,一尾魚,插著七枝香。眾人一齊跪下,向靈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過一張白紙,朗聲讀道:“天地萬有,回復(fù)大明,滅絕胡虜。吾人當(dāng)同生同死,仿桃園故事,約為兄弟,姓洪名金蘭,合為一家。拜天為父,拜地為母,日為兄,月為姊妹,復(fù)拜五祖及始祖萬云龍為洪家之全神靈。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時為生時。凡昔二京十三省,當(dāng)一心同胡虜剿滅之天兆。吾人當(dāng)行陳近南之命令,歷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設(shè)誓,順天行道,恢復(fù)明朝,報仇雪恥。歃血誓盟,神明降鑒。”蔡德忠念罷演詞,解釋道:“韋兄弟這番話中所說桃園結(jié)義的故事,你知道嗎?”韋小寶道:“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辈痰轮业溃骸皩α?,你入了天地會,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們和總舵主是兄弟,你拜了他老人家為師,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見了我們要磕頭。但從今而后,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們磕頭子?!表f小寶應(yīng)道:“是?!毙南耄骸澳呛玫煤堋!辈痰轮业溃骸拔覀兲斓貢?,又稱為洪門,洪就是明太祖的年號洪武。姓洪名金蘭,就是洪門兄弟的意思。我洪門尊萬云龍為始祖,那萬云龍,就是國姓爺了。一來國姓爺真姓真名,兄弟們不敢隨便亂叫;二來如果韃子的鷹爪們聽了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間,稱國姓爺為萬云龍?!喝f』便是千千萬萬人,『云龍』是云從龍。千千萬萬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復(fù)我錦繡江山。韋兄弟,這是本會的秘密,可不能跟會外的朋友說起,就算茅十八爺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說的?!表f小寶點(diǎn)頭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們天地會,咱們能讓他入會嗎?”蔡德忠道:“日后韋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會中再派人詳細(xì)查察之后,那自然也是可以的?!辈痰轮矣值溃骸捌咴露迦粘髸r,是本會創(chuàng)立的日子時辰。本會五祖,乃是這軍在江寧殉難的五位大將,第一位姓甘名輝。想當(dāng)年我大軍攻打江寧,我統(tǒng)率鎮(zhèn)兵,奉了總舵主軍師之命,埋伏在江寧西城門外,韃子兵……”他一說到當(dāng)年攻打江寧府,指手劃腳,不由得越說越遠(yuǎn)。馬超光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寧府之事,咱們慢慢再說不遲。”蔡德忠一笑,伸手輕輕一彈自己額頭,道:“對,對,一說起舊事,就是沒了沒完。現(xiàn)下我讀『三點(diǎn)革命詩』,我讀一句,你跟著念一句。”當(dāng)下讀詩道:“三點(diǎn)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門莫通風(fēng)。養(yǎng)成銳勢從仇日,誓滅清朝一掃空。”韋小寶跟著念了。蔡德道:“我這洪門的洪字,其實就是我們漢人的『漢』字,我漢人的江山給韃子占了,沒了土地,『漢』字中去了個『土』字,便是『洪』字了?!碑?dāng)下將會中的三十六條誓詞,十禁十刑,二十一條守則,都向韋小寶解釋明白,大抵是忠心義氣,孝順父母,和睦鄉(xiāng)黨,兄弟一家,患難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機(jī)密,扳連兄弟,投降官府,**擄掠,欺侮孤弱,而無信,吞沒公款等情由,輕則割耳、責(zé)打,重則大解八塊,斷首分□。韋小寶一一凜遵,發(fā)誓不敢有違。他這次是真心誠意,發(fā)誓時并不搗鬼。馬超興取過一大碗酒來,用針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將血滴入酒中。陳近南等人了都刺了血,最后韋小寶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會儀典告成。眾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親熱。韋小寶全身熱呼呼地,只覺從今而后,在這世上再也不是無依無靠。陳近南道:“本會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后五房五堂。前五房蓮堂,洪順堂、家后堂、參太堂、宏化堂。后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黃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尹香主,前年為所殺,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萬云龍大哥屢位和尹香主靈位前立誓,哪一個殺了鰲拜,為尹香主報仇,大伙兒便奉他為本堂香主。這件事可是有的?”眾人都道:“正是,確是這事?!标惤箱J利的目光,從左至右,在各人臉上掃了過過去,緩緩說道:“聽說青木堂中的好兄弟們,為了繼立香主之事,曾發(fā)生一些爭執(zhí),雖然大家顧全大局,仁義為重,并沒傷了和氣,但此事如無妥善了斷,青木堂之內(nèi),總伏下一個極大的隱憂。青木堂是我天地會中極重要的堂口,統(tǒng)管江南、江北各府州縣,近年來更漸漸擴(kuò)展到了山東、河北,這一次更攻進(jìn)了北京城里。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與本會的興衰,反清大業(yè)的成敗有極大干系。如果堂中眾兄弟意見不合,不能同心協(xié)力,這大事就干不成了?!鳖D了一頓,問道:“鰲拜那奸賊,乃韋小寶所殺,這是青木堂眾兄弟都親眼目睹的,是不是?”李力世和關(guān)安基同聲道:“正是?!崩盍κ栏溃骸按蠡飪涸谌f云龍大哥靈位之前發(fā)過誓,決不能說了不算。如果這樣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后還能在萬云龍大哥的靈位之前立什么誓,許什么愿?韋小寶兄弟年紀(jì)雖小,我李力世愿擁他為本堂香主。”關(guān)安基被他搶了頭,心下又想:“這小孩是總舵主的徒兒,身份已非比尋常。聽總舵主說這番話,顯是要他這個小徒當(dāng)本堂香主。李老兒一味和我爭香主當(dāng),眼著誰也不服誰,索性一拍兩散。他已先出口向總舵主討好,我可不能輸給了他,反面顯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話甚是。韋兄弟機(jī)警過人,在總舵主調(diào)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俠。關(guān)安基愿擁韋小寶兄弟為青木堂香主。”韋小寶嚇了一跳,雙手亂搖,叫道:“不成,不成!這……這個什么香主、臭主,我可做不來!”陳近南雙眼一瞪,喝道:“你胡說什么?”韋小寶不敢再說。陳近南道:“這小孩手刃鰲拜,那是不能改變的事實,我們遵守在萬云龍大哥靈位前所立的誓,只得讓他來當(dāng)青木堂得主。我是為了要讓他當(dāng)香主,才收他為徒;可不是收了他為弟子之后,才想到要他當(dāng)香主。這小孩氣質(zhì)不佳,以后不知要讓我頭痛幾百次?!狈酱蠛榈溃骸翱偠嬷骺嘈模值軅兌祭頃???偠嬷鞲f兄弟非親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見面??偠嬷髌评骨?,自然是為了本會的大事著想。不過……不過……總舵主也不必?fù)?dān)心。本會兄弟弟們在江湖上混,讀書的人少,哪一個不口出粗俗語?韋兄弟年紀(jì)小,李大哥和關(guān)夫子都愿全力輔佐,決不會出什么亂子?!标惤宵c(diǎn)頭道:“咱們所以讓韋小寶當(dāng)青木堂香主,是為了在萬云龍大哥靈位之前立過誓,決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過了。明天倘若他胡作非為,擾亂青木堂事務(wù),有礙本會反清復(fù)明大業(yè),咱們立即開香堂將他廢了,決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關(guān)二哥,我拜托你們兩位用心幫他。如這小孩行事有什么不妥當(dāng)?shù)牡胤?,?wù)須一一向我稟報,不得隱瞞?!崩盍κ篮完P(guān)安基躬身答應(yīng)。陳近南轉(zhuǎn)過身來,在靈位前跪下,從香爐中拿起三枝香來,雙手捧住,朗聲道:“屬下陳近南,在萬云龍大哥靈位前立誓:屬下韋小寶倘若違犯會規(guī),又或是才德不足以服眾,屬下立即廢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職司,決不敢有半分偏私。我們封他為香主,是遵守誓,他日如果廢他,也是遵守誓。屬下陳近南倘若不遵守此誓,萬大哥在天之靈,教我天雷轟頂,五馬分□,死于韃子鷹爪之下?!闭f著舉著香拜了幾拜,將香插回香爐,磕下頭去。眾人齊聲稱贊:“總舵主如此處事,大公無私,沒一個心中不服?!表f小寶心道:“好?。∥疫€道你們真要我當(dāng)什么香主臭主,卻原來將我當(dāng)作一座木板橋來過河,過了河便拆橋。今日封我為香主,你們就不算背誓。明日找個岔頭,將我廢了,又不算背誓。那時李大哥也好,關(guān)夫子也好,再來當(dāng)香主,便順理成章了?!贝舐曊f道:“師父,我不當(dāng)香主!”陳近南一愕,問道:“什么?”韋小寶道:“我不會當(dāng),也不想當(dāng)?!标惤系溃骸安粫?dāng),慢慢學(xué)啊。我會教你,李關(guān)二位又答應(yīng)了幫你。香主的職位,在天地會中位份甚高,你為什么不想當(dāng)?”韋小寶搖頭道:“今天當(dāng)了,明天又給你廢了,反而丟臉。我不當(dāng)香主,什么事都馬馬虎虎;一當(dāng)上了,人人都來雞蛋來尋骨頭,不用半天,馬上完蛋大吉。”陳近南道:“雞蛋里沒骨頭,人家要尋也尋不著?!表f小寶道:“雞蛋要變小雞,就有骨頭了。就算沒骨頭,人家來尋的時候,先把我蛋殼打破了再說,搞得蛋黃蛋白,一塌胡涂?!北娙巳滩蛔《夹α似饋怼j惤系溃骸霸蹅兲斓貢鍪?,難道是小孩子兒戲嗎?你只要不做壞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哪一個會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表f小寶想了一想,道:“好,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們將來不要我當(dāng)香主,我不當(dāng)就是??刹荒軄y加罪名,又打又罵,什么割耳斬頭,大解八塊?!标惤习櫭嫉溃骸澳憔蛺塾憙r還價。你不做壞事,誰來殺你?韃子倘若打你殺你,大伙兒給你報仇?!鳖D了一頓,誠誠懇懇的道:“小寶,大丈夫敢作敢為,當(dāng)仁不讓,既入了我天地會,就當(dāng)奮勇爭先,為民除害。老是為自己打算,豈是英雄豪杰的行徑?”韋小寶一聽到“英雄豪杰”四字,便想到說書先生所說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氣登生,說道:“對,師父教訓(xùn)得很是。最多砍了頭,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边@是江湖漢子給綁上法場時常說的話,韋小寶用了出來,雖然不大得體,倒博得廳上眾人一陣掌聲。陳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綁上法場斬首。這里九位香主,人人做得歡歡喜喜,你該當(dāng)學(xué)他們的樣才是?!标P(guān)安基走到韋小寶跟前,抱拳躬身,說道:“屬下關(guān)安基,參見本堂香主?!表f小寶轉(zhuǎn)頭向陳近南道:“我怎么辦?”陳近南道:“你就當(dāng)還禮。”韋小寶抱拳還禮,道:“關(guān)夫子你好?!标惤衔⑿Φ溃骸啊宏P(guān)夫子』三字,是兄弟們平時叫的外號。日常無事,可以叫他『關(guān)夫子』,正式見禮之時,便叫他關(guān)二哥。”韋小寶改口道:“關(guān)二哥你好。”李力世這一次關(guān)安基占了先,當(dāng)下跟著上前見禮。其余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韋小寶敘禮。眾人回到大廳,總舵主和十堂主留下議事。青木堂是后五堂之長,在天地會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韋小寶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白須垂胸,反而坐在他的下首。李力世、關(guān)安基等身退在廳外,廳上便只陳近南等十一人,乃天地會中第一級首腦。陳近南指著居中的一張空椅,道:“這是朱三太子的繼位?!敝钢鋫?cè)身一張空椅,道:“這是臺灣鄭王爺?shù)淖?。鄭王爺便是國姓爺?shù)墓?,現(xiàn)今襲爵為延平郡王。咱們天地會集議,朱三太子和鄭王爺倘若不到,總是空了座位?!边@幾句話自是解釋給韋小寶聽的。他繼續(xù)說道:“眾位兄弟,請先說說各省的情形?!蹦乔拔宸恐校L房蓮花堂該管福建,二房洪順堂該管廣東,三房房家后堂該管廣西,四房參太堂該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該管浙江。后五房中,長房青木堂該管江蘇,二房赤火堂該管貴州,三房西金堂該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該管云南,五房黃土堂該管中州河南。天地會為鄭成功舊部所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蓮花堂為長房,實力最強(qiáng),其次為兩廣、兩湖,更其次為浙江、江蘇。當(dāng)下蔡德忠首先敘述福建的天地會會務(wù),跟著方大洪述說廣東會務(wù)。韋小寶聽了一會,一來不懂,二來絲毫不感興趣,到后來聽而不聞,心中自行想賭錢玩耍之事。輪到青木堂香主述說時,陳近南說道:“青木堂本來是在江南江寧、蘇州一帶跟韃子周旋,后來尹兄弟把香堂稱到了江北徐州,逐步進(jìn)入山東、直隸,一直伸展到韃子的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喪鰲拜之手,青木堂元?dú)獯髠!彼D了一頓,又道:“日前眾兄弟奮勇攻入康親王府,機(jī)緣巧合,小寶手刃鰲拜,為尹兄弟報了大仇,青木堂這件事,干得轟轟烈烈,可叫韃子心驚肉跳。只不過這么一來,韃子自然加緊提防,咱們今后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眾人齊聲稱是。此后赤火堂、西金堂兩堂香主分別述說貴州、四川兩省情狀,韋小寶聽得忍不住要打呵欠,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說起云南會務(wù)時,他神情激昂,不斷咒罵,韋小寶才留上了神,只聽他道:“吳三桂那大漢奸處處跟咱們作對,從去年到今年,還沒滿十個月,會中兄弟前前后后已有七十九個死在這王八蛋手里。他媽巴羔子的,老子跟他這狗嵌賊不共戴天。屬下數(shù)次去行刺,可是這漢奸身邊能人甚多,接連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掛在頭頸中的左臂,說道:“上個月這一次,他***,老子還折斷了一條手臂,這大漢奸作惡多端,終有一日,要全家給咱們天地會斬成肉醬?!币徽f到吳三桂,人人氣憤填膺。韋小寶在揚(yáng)州之時,也早聽人說吳三桂引清兵入關(guān),奪了漢人的天下。韃子兵在揚(yáng)州**燒殺,最大的罪魁禍?zhǔn)妆闶菂侨?。這人幫滿清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鎮(zhèn)云南,韋小寶聽人提到吳三桂三字之時,無不咬牙切齒,恨之入骨。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罵,韋小寶倒也不以為奇。林永超一罵開了頭,其余八位香主跟著也罵了起來。他們本來都是軍人,近年來混跡江湖,粗口原是說慣了,只不過在總舵主面前,大家盡力收斂而已,此時一罵上了,誰也不客氣。韋小寶大喜,一聽到這些污穢語,登時如魚得水,忍不住插口也罵。說到罵人,韋小寶和這九位香主相比,頗有精粗之別,他一句句轉(zhuǎn)彎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過胡罵一氣,相形之下,不免見絀。陳近南搖手道:“夠了,夠了!天下千千萬萬人在罵吳三桂,可是這□還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罵是罵他不死了,行刺也不是辦法?!焙昊孟阒骼钍介_矮小瘦削,說話很輕,罵人也不多,這時說道:“依屬下之見,就算咱們大舉入滇,將吳三桂殺了,于大局也無多大好處。韃子另派總督,巡撫,云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身。吳三桂這漢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殺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标惤宵c(diǎn)頭道:“此甚是有理,卻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見?”李式開道:“這件事甚為重大,大伙兒須從長計議。屬下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審聽從總舵主的指點(diǎn)?!标惤系溃骸啊捍耸轮卮螅毊?dāng)從長計議。』李兄弟這一句話,便是高見了。常道得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咱們十個人,不,十一個人,靜下來細(xì)細(xì)想想,主意兒就更加多了。咱們殺吳三桂,不但為天地會被他害死的眾位兄弟報仇,也是為天下千千萬萬漢人同胞報仇。此事我籌思已久,吳三桂那□在云南根深蒂固,勢力龐大,單是天地會一會之力,只怕扳他不倒。”林永超大聲道:“拚著千刀萬剮,也要扳他一扳?!辈痰轮业溃骸澳阍缫寻膺^了,吳三桂沒扳倒,卻扳斷了自己一只手。”林永超怒道:“你恥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陪笑道:“我是講笑話,林兄弟別生氣?!标惤弦娏钟莱W詰崙嵅黄?,溫慰道:“林賢弟,誅殺吳三桂,乃是普天下英雄好漢人人夢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賢弟與玄水堂單獨(dú)挑起這副重?fù)?dān)?就算天地會數(shù)萬兄弟齊心合力,也未必能動得了他手。”林永超道:“總舵主說得是?!边@才平了氣。陳近南道:“我看要辦成這件大事,咱們須得聯(lián)絡(luò)江湖上各領(lǐng)各派,各幫各會,共謀大舉。吳三桂這□在云南有幾萬精兵,麾下雄兵猛將,非同小可。單是要?dú)⑺蝗?,未必十分為難,但要誅他全家,殺盡他手下助紂為虐的一眾大小漢奸惡賊,卻非我天地會一會之力能夠辦到?!绷钟莱耐却蠼校骸笆菢O,是極!我天地會兄弟已給吳三桂殺了這許多,單殺這賊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眾人想到誅滅吳三桂全家及手下眾惡,都是十分興奮,但過不多時,大家面面相覷,心中均想:“這件事當(dāng)真甚難?!辈痰轮业溃骸吧倭?、武當(dāng)兩派人多勢眾,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聯(lián)絡(luò)的?!秉S土堂香主姚必達(dá)躊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在武林中聲望自是極高,不過他向來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這幾年來,更定下條規(guī)矩,連俗家子弟也不許輕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禍生事。要聯(lián)絡(luò)少林派,這中間恐怕有很多難處?!痹摴芎V地面的參太堂香主胡德第點(diǎn)頭道:“武當(dāng)派也差不多。真武觀觀主云雁道人和師兄云鶴道人失和已久,兩人盡是勾心斗角,互相找門下弟子的岔兒。殺吳三桂這等冒險勾當(dāng),就怕……就怕……”他沒再說下去,但誰都明白,多半云雁、云鶴二人都不會愿干。林永超道:“倘若約不到少林、武當(dāng),咱們只好自己來干了?!标惤系溃骸澳遣挥眯约?,武林之中,也并非只不少林、武當(dāng)兩派。”各個紛紛議論,有的說峨嵋或許愿干,有的說丐幫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會,必愿與天地會聯(lián)手,去誅殺這大漢奸。陳近南聽各人說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穩(wěn),咱們可千萬不能向人家提出?!狈酱蠛榈溃骸斑@個自然,沒的人家不愿干,碰一鼻子灰不算,也傷了我天地會的臉面?!标惤系溃骸笆孀舆€不緊,風(fēng)聲泄漏出去,給吳三桂那□加意提防,可更棘手了?!崩钍介_道:“為了穩(wěn)重起見,若要向哪一個門派幫會提出,須得先經(jīng)總舵主點(diǎn)頭,別的人可不能隨便拿主意?!北娙硕嫉溃骸罢撊绱?。”各人商議了一會。陳近南道:“此刻還不能擬下確定的方策。三個月后,大家在湖南長沙再聚。小寶,你仍回到宮中,青木堂的事務(wù),暫且由李力世、關(guān)安基兩位代理。長沙之會,你不用來了?!表f小寶應(yīng)道:“是?!毙牡溃骸斑@不是擺明了過河拆橋么?”眾香主散后,陳近南拉了韋小寶的手,回到廂房之中,說道:“北京天橋上有一個賣膏藥的老頭兒,姓徐。別人賣膏藥的旗子上,膏藥都是黑色的,這徐老兒的膏藥卻是一半紅、一半青。你要有可跟我聯(lián)絡(luò),到天橋去找徐老兒便是。你問他:『有沒有清惡毒、便盲眼復(fù)明的清毒復(fù)明膏藥?』他說:『有是有,價錢太貴,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荒阏f:『五兩黃金,五兩白銀賣不賣?』他便知道你是誰了。”韋小寶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貨價三兩,你卻還價五兩,天下哪有這樣的事?”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唯恐誤打誤撞,真有人向他去買『清毒復(fù)明膏藥』。他一聽你還價黃金五兩,白銀五兩,便問:『為什么價錢這樣貴?』你說:『不貴,不貴,只要當(dāng)真復(fù)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不貴?!凰阏f:『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荒阏f:『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凰謫枺骸杭t花亭畔哪一堂?』你說:『青木堂。』他問:『堂上燒幾柱香?』你說:『五柱香?!粺逯惚闶窍阒鳌K潜緯嗄咎玫男值?,屬你該管。你有什么事,可以交他辦?!表f小寶一一記在心中。陳近南又將那副對子說了兩遍,和韋小寶演習(xí)一遍,一字無訛。陳近南又道:“這徐老頭雖歸你管,武功卻甚了得,你對他不可無禮?!表f小寶答應(yīng)了。陳近南道:“小寶,咱們大鬧康親王府,韃子一定偵騎四出,咱們在這里不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宮去,跟人說是給一幫強(qiáng)人擄了去,你夜里用計殺了看守了強(qiáng)人,逃回宮來。如有人要你領(lǐng)兵來捉拿,你可以帶兵到這里來,我們把鰲拜的□身和首級埋在后面菜園里,你領(lǐng)人來掘了去,就沒人懷疑。”韋小寶道:“大伙當(dāng)然都不在這里了,是不是?”陳近南道:“你一走之后,大伙兒便散,不用擔(dān)心。三天之后,我到北京城里來傳你武功。你到東城甜水井胡同來,胡同口有兄弟們等著,自會帶你進(jìn)來見我?!表f小寶應(yīng)道:“是?!标惤陷p輕撫摸他頭,溫道:“你這就去罷!”韋小寶當(dāng)下進(jìn)去和茅十八道別。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會,做了香主,問長問短,極是關(guān)心。韋小寶也不說穿。這時他被奪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陳近南命人替他備了坐騎,親自送出門外。李力世、關(guān)安基、玄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里之外。韋小寶問明路徑,催馬馳回北京城,進(jìn)宮時已是傍晚,即去叩見皇帝??滴踉缫训弥棸菰诳涤H王府囚室中為韋小寶所殺的訊息,心想他為鰲拜的黨徒所擄,定然兇多吉少。事情一發(fā),清廷便立即四下緝捕鰲拜的余黨拷問,人是捉了不少,卻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煩惱,忽聽得韋小寶回來,又驚又喜,急忙傳見,一見他走進(jìn)書房,忙問:“小桂子,你……你怎么逃了出來?”韋小寶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謊話,如何給強(qiáng)人捉去,如何給裝在棗子箱子運(yùn)去等情倒不必撒謊,跟著說眾奸黨如何設(shè)了靈位祭奠,為了等一個首腦人物,卻暫不殺他,將他綁在一間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里磨斷手上所綁繩索,殺了看守的人,逃了出來,如何在草叢中躲避追騎,如何偷得馬匹,繞道而歸,說得繪聲繪影,生動之至??滴趼牭媒蚪蛴形?,連連拍他肩頭,贊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庇值溃骸斑@番可真辛苦了?!表f小寶道:“皇上,鰲拜這些奸黨,勢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來時,記明了路徑,咱們馬上帶兵去捉,好不好?”康熙喜道:“妙極!你快去叫索額圖帶領(lǐng)三千兵馬,隨你去捉拿?!表f小寶退了出來,命人去通知索額圖。索額圖聽說小桂子給鰲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宮中少了個大援,正在發(fā)愁,雖說能吞沒四十五萬兩銀子,畢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歸,登時精神大振,忙帶領(lǐng)人馬,和韋小寶捕拿馀黨。行到半路,康熙差人將韋小寶的玉花驄趕著送來。韋小寶騎上名駒,左顧右盼,得意非凡。到得天地會聚會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見。索額圖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園中將鰲拜的首級和□身掘了出來,又找到一塊“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鰲拜大人之靈位”的靈牌,幾幅吊唁鰲拜的挽聯(lián),自然都是陳近南故意留下的。韋小寶和索額圖回到北京,將靈牌、挽聯(lián)等物呈上康熙,韋小寶神色間倒頗似立了一件大功??滴酹劽銕拙?,吩咐葬了鰲拜的□身,命兩人繼續(xù)小心查察。韋小寶嘴里連聲答應(yīng),臉上忠誠勤奮,肚中暗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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