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妤沒有在奵的宮室里停留多久，陪她一起去的楚人聽說死的是難產(chǎn)女子，立即就將她請了出來。
奵少年夭亡再加上是難產(chǎn)而逝，屬于殤鬼，不但不可以受血食，就是在新年前后，更是被方相氏驅(qū)逐的對象。
陳妤不信鬼神，她原本打算留下來給奵料理后事。奵會來息國，也是因?yàn)樗?，如今奵難產(chǎn)而死，做姐姐的能幫一點(diǎn)那就一點(diǎn)，誰知陪她前來的楚人一聽說死者是少年媵妾，而且還是因?yàn)殡y產(chǎn)，立即就將她帶了出來。
陳妤一開始不愿意，還是被半強(qiáng)硬的帶到馬車上面去的。
御者是楚王撥過來的楚人，楚人瞧著坐在一旁的寺人貫，撇撇嘴“你們中原人常說我們楚人不懂規(guī)矩，可是你們夫人更加不講規(guī)矩，哪里有貴人親自給人料理兇事的？何況還是殤鬼！”
寺人貫聽得懂楚，他小心翼翼的向后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陳妤面上毫無表情坐在那里如同一截木頭一般。
寺人貫以前也看不慣奵的諸多行徑，明明是庶出公女，偏偏將自己往嫡出公女上靠，哪怕做了陪嫁媵妾，也很不安分。奵搶在姊姊之前重身，如今夫人要被楚王帶往楚國，奵卻因?yàn)槟昙o(jì)小難產(chǎn)死了，就算之前有再多的恩怨也沒有在意的必要了。
“那媵妾是我們夫人的妹妹?！彼氯素炿p手?jǐn)n在袖中和御人說道，“年紀(jì)小小的就和夫人來這里，如今……”想起息國被楚王所滅，寺人貫也覺得這世事無常，原先他還擔(dān)心息侯不來夫人宮中，可是如今來看，夫人和息侯沒有子嗣，倒是最好的了。
“妹妹又怎么樣？”楚人的嗓音比方才柔和了點(diǎn)，“歿了就歿了，有心，就給她筑造墓室吧?！?
楚人一提這事，寺人貫突然想起來，奵的身份也是息侯的貴妾，若是她歿了，也應(yīng)該有對應(yīng)身份的墓葬。
可是如今息國都沒了，原來息侯的貴妾又算得上甚么？
寺人貫看了車中的陳妤一眼。
陳妤坐在帷車中，她的手放在膝蓋上，耳邊聽到的只是帷車上掛著的青銅車鈴發(fā)出的陣陣叮當(dāng)聲響。
到了宮室中，傅姆急忙迎上來，“夫人，如何了？”
陳妤沒有說話，徑自到了宮室中，寺人貫將傅姆拉倒一邊，在她耳畔低語了幾聲。傅姆聽完寺人貫的話，大驚道，“怎么會這樣?！?
寺人貫瞧著陳妤已經(jīng)到宮室里去了，也聽不到這邊的對話，才將聲音稍微放大了點(diǎn)，“怎么不會，叔媯才那么一點(diǎn)大。”寺人貫也有些感嘆，“這十五都沒有，哪里能夠平安生產(chǎn)。說起來也是叔媯自己不好，知道自己年幼，還去招惹國君?！?
傅姆看了寺人貫一眼，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就算叔媯有這個心，也要國君愿意才行?！?
寺人貫一下子就被傅姆這句話堵得說不出話來，傅姆不在奵的事情上和寺人貫說太多了，“如今息國滅了，楚子又不肯放夫人回陳國，這之后要怎么辦？”說起此事傅姆一陣發(fā)愁，楚王和陳妤單獨(dú)相處過一陣，雖然不長，但也夠令人遐想了。
“還能怎么樣?！彼氯素炂财沧欤俺訒⒎蛉藥У匠??！彼氯素炘?jīng)和陳妤在渚宮里呆過，知道以后會是個什么樣子。
“楚國？！”傅姆的臉立刻就綠了，“這怎么能行？楚子就算真的看中夫人，那也得派出行人向陳國……”
“那些楚人會守那些周禮么？”寺人貫嘆口氣，“楚子那樣，你也看到了，看來日后我們都免不了和夫人一起做楚國人了！”
“那怎么辦？”傅姆急的快跺腳了，“難道就看著夫人變妾婦？”
聘者為妻，只有下聘了才算是正妻，瞧著楚王這對周禮一竅不通的樣子，恐怕是不理會的。
“不會，依我看，事情不會變的這么壞?！彼氯素炁闹馗ＷC，“楚人的規(guī)矩和中原大不一樣，況且……”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些許得意，“楚子中意夫人呢，這男子嘛，若是真的中意一個婦人，哪里會舍得她受半點(diǎn)苦楚，尤其是名分上?！?
“你又是男子了，怎么會知道這些！”傅姆聽到寺人貫這話啐道。
“我雖不是真男子，但是那些心思我比你明白?！彼氯素灺牭礁的愤@么說老大不高興，“這次去楚國，一定不是壞事，而且……就算君侯得知夫人被楚人擄去，又不會派兵相救?！?
寺人貫說的是大實(shí)話，諸侯們不怎么將嫁出去的女兒看得太重，齊僖公的女兒宣姜嫁到衛(wèi)國做太子婦，結(jié)果被衛(wèi)宣公那個老兒半路截了做了妾婦，結(jié)果齊僖公也沒將衛(wèi)侯怎么樣，到了衛(wèi)國大亂，宣姜的兄長齊侯將被趕出來的外甥送回衛(wèi)國，隨便還讓宣姜以前的未婚夫太子的弟弟去烝宣姜，那位公子不愿，就強(qiáng)行將宣姜和公子關(guān)在一起。
這一件件一樁樁的，傅姆那里還會幻想陳侯會派兵相救？何況陳國可不是楚國的對手。
“可是這去楚國，怎么能行！”傅姆想起楚人頭上蠻夷的稱號，心中急了又急。那些蠻夷做事沒有半點(diǎn)規(guī)矩，夫人去了還不要受氣。
“莫急莫急?！彼氯素瀯竦溃斑@蠻夷也有蠻夷的好處，別將事想的太壞。況且木已成舟，再急也沒有啦?！?
傅姆被寺人貫氣的夠嗆，抬手就來打他，寺人貫一躲，兩個人就在庭中追逐起來。
陳妤聽到那邊的動靜，向下的嘴角勉強(qiáng)彎了彎。
事情都已經(jīng)這樣了，她只有好好的走下去。
第二日才到朝食時分，楚王就到了陳妤宮室中，陳妤才洗漱完畢，她聽到楚王前來，整理了衣裳面容，前去迎接。
如今形勢比人強(qiáng)，她也不可能為了給息侯守節(jié)就一頭撞死在樹上，何況這會還沒有女子守節(jié)一說，能活下去，哪個又會想死？
她見到楚王，楚王今日不像昨日攻進(jìn)公宮那般的甲胄裝束，他換了一身楚風(fēng)濃厚的結(jié)衣，頭上切云冠，站在那里和周圍格格不入。
陳妤想起昨晚上的事，原本想要笑都笑不出來了。
楚王見到陳妤臉色有些蒼白，眼下也有些青色，就知道她昨夜里睡的不好，他上前一步，已經(jīng)握住了她的手，掌中柔荑柔軟無骨，他甚至不敢用力一點(diǎn)。
“昨晚沒有睡好？”
陳妤聞，抬頭對楚王露出一個十分勉強(qiáng)的笑容。
楚王這才后知后覺的想起昨夜發(fā)生了一系列變故，要是真能休息好，那才是怪事。
“莫要多想?！背鯇λσ恍Γ肮讶撕湍阋黄鹩贸?，過幾日就一起回郢去?！?
正說著，隸臣們已經(jīng)將盛著肉食和骨湯的鼎搬來。
楚王松開她的手，陳妤對楚王一禮，轉(zhuǎn)身便去坐到自己的席位上。以前息侯沒有在她宮室中留宿過，也沒有和她一起用朝食，以前在楚國的時候，她對楚王很排斥，就算楚王和她一起用晏食，她也是自己吃自己的，很少去看楚王怎么樣。
可是如今已經(jīng)大為不同。她垂下眼來，想多了終究半點(diǎn)用都沒有，還是日后再說。
朝食很豐富，楚王是二十出頭的青年，他又要常常在外征戰(zhàn)，自然是對肉食需求大，他手里持食匕，面前是寺人給他處理好的肉。
陳妤看著楚王吃東西，垂下頭再看自己的那份，頓時沒了多少食欲。
她吃了些當(dāng)季菜蔬和湯，就讓寺人撤去膳食。
寺人貫瞧著陳妤沒吃幾口，有些擔(dān)心，“夫人，要不再多食一些吧？”
“不用了?！标愭u搖頭，朝食是按照楚王的口味來的，油膩的很，她看一眼就沒有了胃口。
“待會不是還有果物么，吃那些就行了?！标愭ヒ娭斩?nèi)一層厚厚的油光垂了眼。
那邊楚王已經(jīng)放下食具，看著她那邊幾乎沒動的肉食，“庖人準(zhǔn)備的膳食不合胃口？”
楚王吃不慣中原的膳食，都是讓隨軍的庖人準(zhǔn)備。陳妤自小生長在中原，自然是不習(xí)慣。
“不?！标愭u搖頭，她猶豫一會，最后還是抬頭，“楚君今日有要事么？”
楚王想了想，這幾日幾乎就是楚軍休息整頓的時間，最多不過是搗毀對方宗廟，將重器遷出來準(zhǔn)備帶走。
還有任命息縣的縣尹和其他當(dāng)?shù)氐墓倮簦贿^這些事情并不急著做，等到郢都可以擬定人選。
“寡人今日并沒有要事，”說完他似乎想到什么抬頭看陳妤，“怎么？你有事對寡人說？”
楚王示意寺人撤去兩人之間的食案和食器，走到她面前。
陳妤不知道該如何和楚王說話，她也不想去曲意討好，也更加不會。她手指抓住衣袖，過了一會才說道，“我妹妹昨夜……”她知道這會的人忌諱這個，并沒有將難產(chǎn)而亡說出口，“可否準(zhǔn)許她回到陳國安葬？”
都說女子嫁到了夫家就是夫家的人，就算沒了也應(yīng)該埋在那塊地里，但陳妤本人根本就沒有半點(diǎn)這個意識，而且息國已經(jīng)滅亡，奵能得到的不過是薄葬。到底是姐妹一場，人死萬事消，奵一死，她想起的也是奵的可憐。
奵生母梁嬴只有奵這么一個女兒，如今陳侯有新寵，瞧著梁嬴再生一個幾乎是沒有可能了。陳妤想著不如將奵送回陳國安葬，也好讓梁嬴能夠看看女兒。
“你將她送回去，就不怕陳侯怪罪？”楚王看著少女越發(fā)美艷的容顏，突然出聲道。
“??？”陳妤沒想到楚王竟然會這么問，抬起頭來。
“她既然是少年夭亡，那么就是殤鬼，殤鬼不受血食祭祀，到了新舊年交替之時，還要舉行儺會，驅(qū)逐殤鬼祭祀室神?！?
“你就算將她送回陳國，恐怕陳侯也會認(rèn)為你多管閑事，還會覺得此女不祥，說不定還會殃及你的母親。”
陳妤聽著楚王這么一番話，眉頭緊蹙起來，“君父平日最疼愛她，應(yīng)該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楚王望著她，喉嚨間發(fā)出笑聲，“要是真疼愛就不會讓她陪你嫁過來了，留在陳國不是最好？”
陳妤想起陳侯那個薄情的性子，說不定還真的會像楚王所說的，認(rèn)為奵不祥，甚至還會怪她多管閑事。
她從來沒有將陳侯當(dāng)做父親，所以她也從來對陳侯不抱多少希望。
就算這會難產(chǎn)而亡的人是她，陳侯就算得知消息眉頭都不會蹙一下吧？
“你對她夠好的了?！背踝谒磉?，見她情緒有些低落，出勸慰。如今息國被滅，人人自身難保，就算是姐妹又如何？她還能想到將夭亡的妹妹送回去，有這份心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你不懂?！标愭e過頭去。
她是有些可憐奵，但是更多的是，她看見奵好像就看見了自己，若不是她拒絕息侯的親近，現(xiàn)在難產(chǎn)而亡的恐怕就是她了。
陳侯不將女兒當(dāng)回事，她和奵又有什么區(qū)別？
楚王聽了陳妤的話挑了挑眉，寺人貫在一邊看見，嚇得心臟都快跳了出去。寺人亢在那邊望見寺人貫，還沖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寺人貫看見回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寡人決定了，五日后便動身回郢，你的那些媵妾，寡人也會派人送回到陳國去?！背跸肓讼耄瑳Q定還是專門派個行人去陳國好些，他想起那日兩人糾纏中陳妤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