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激刮的風席卷過來,下至北齊山,上到這萬丈高空,怒潮般的大風排空直進,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事實上,在緊接著奔涌過來的元氣亂流中,如果沒有渾厚的修為底子,就是想御劍飛行,都不可得。
這只是余波,而就算是一個小有所成的三代弟子,也能清楚地分辨出,紛雜錯亂的氣機內部,兩大絕頂宗師的渾然神威。
像明璣、妙常、箕不錯這樣的真人境修士,則以更為高妙的方式,體察其中的精微玄奧,以推演遠方的實景,再猜測交手雙方的身分。
李珣也用半生不熟的方式,感應著遠方的信息。其實,只用眼睛,他便可以肯定其中一位的身分,而另外那位,再用腦子推演一下,便知端倪。
嘖,看來正宗的心魔精進法還是有效的,那樣重的傷勢,才兩三月的工夫,便盡復舊觀……只是,她的火氣應該也成倍增長,否則,何必來這么一出?
毫無疑問,在數(shù)百里外交手的,必是天妖鳳凰和天芷上人無疑。
偷眼看向明璣,卻見她玉頰上抹過一絲血色,好戰(zhàn)的心思顯露無疑。
李珣毫不懷疑,再過數(shù)百年,明璣必然能與這兩位宗師并列,直至戰(zhàn)而勝之!原因無他,只因明璣足夠純粹。
不過,真正讓李珣感興趣的是,妖鳳怎么來了?難道她不知這一回水鏡大會,就是為了諸宗會盟,共同應對散修盟會給此界帶來的沖擊?她如此高調地現(xiàn)身,是示威,還是別有用意?
心中轉著這些念頭,李珣反倒對遠方的激戰(zhàn)沒了興趣,目光游移,觀察著周圍的變化。
北齊山上從來不缺修士,被這驚濤駭浪般的元氣狂潮一卷,不知有多少人給驚出一身冷汗,只見下方劍光閃動,至少有近千修士御劍飛起,意圖靠近遠方的戰(zhàn)場,弄清事態(tài)變化。
在這其中,一道逆向飛近的人影便很是顯眼了。李珣利眼一掃,便知道了來者的身分,心中微跳,竟泛起幾分不自在來。
來人也引起了明璣等人的注意,她遠遠地便向這邊拱手道:諸位前輩、道友安好?水鏡宗知客顏水月,在此有禮了。
伴著話音,才月余不見的顏水月一身素白衣袍,手把摺扇,笑吟吟地靠上來。她使的是駕云之術,速度雖慢,卻是仙姿翩躚,又因男裝頗顯幾分瀟灑,早沒了當初脫衣逃命的狼狽模樣。
此地距離水鏡洞天雖然仍有數(shù)千里,可已算是水鏡宗的勢力范圍,顏水月出現(xiàn)在這里并不奇怪。
水鏡大會匯聚正邪諸宗,其間仇怨矛盾不計其數(shù),若是沒有事先安置,像妖鳳、天芷這樣的激戰(zhàn),恐怕會把水鏡洞天整個掀飛。
水鏡宗如此安排,也是煞費苦心。
只是,在看到這小妮子的時候,李珣心中當真有些緊張。
這種情緒似是突然冒出來,不過稍做自省,李珣便發(fā)覺,原來這情緒在昨天就埋下來了——看到那突然跳出來的墨絲蚶寶,他很難不有所觸動。
而在看到顏水月之際,他也就順理成章地想起,這小妮子月前泄露的天機。
雖然那墨絲蚶寶并沒有落入他手中,可是在此時突兀地出現(xiàn),卻依然部分貼合顏水月的計算。
由此推論,小妮子演算的那些可能,將有相當一部分會成為現(xiàn)實,那可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顏水月烏溜溜的大眼睛一轉,沒有漏下任何一人,這才禮數(shù)周全地招呼道:箕閣主、明璣仙子、妙常真人……啊哈,靈竹師兄你也來了!
聽她語氣忽然變得飛揚跳脫,又大是親密,李珣也不知是該放心,還是擔心,只能點頭一笑,算是招呼。而顏水月似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禮,吐吐小香舌,面上自顯出一派精靈天真,竟將知客的圓滑全拋到了九霄云外。
可面對稚氣未脫的小鬼,有幾個人能生出氣來?等她向眾人致歉時,得到的全是寵溺的微笑,連箕胖子都不例外。
狡猾的小妮子!
李珣心知肚明,這才是顏水月想得到的結果。
明心劍宗、無量無宗、四空千寶閣三宗齊至,任是最圓滑的知客,面對這樣的場面,也要頭痛萬分。
而顏水月別辟蹊徑,一句話的工夫,便讓費心耗力的知客任務,完全成為她自由發(fā)揮的舞臺,即使她出了什么錯誤,也不會受到責難,而這只是賣賣乖巧天真便成,何樂而不為?
當然,顏水月也不是除了賣乖之外一無是處,她語伶俐,很快將三宗在水鏡洞天的居所分派清楚,又很聰明地叫了其他兩個同門過來幫忙。
一番口舌之后,她才有機會發(fā)揮道:剛剛北面的師兄傳來消息,那邊交手的正是妖鳳與天芷上人……難道這就是真一級數(shù)的拼斗嗎?說起來,當年在北極,我也沒見過這種場面呢!
兩句話的工夫,便讓眾人的注意力又放回到遠方的交手上去。顏水月得了個空閑,長出口氣,目光又瞥向李珣,很有些偷偷摸摸地湊上來,在李珣大皺的眉頭下,極神秘地道:喂,小心點啊……
李珣心中一抽,還好及時穩(wěn)定住心緒,不咸不淡地回應:小心什么?
這么久不見,你怎么變笨了?此時的顏水月依稀便是當年在不夜城那個驕傲的黃毛丫頭,笑語晏晏,并沒有絲毫戒心。
自然是要你小心仇人,昨天,你在幽魂噬影宗的老朋友來了,嘖,一腳便踢死了大千光極城的黃金甲士,鬧得沸沸揚揚呢!
老朋友?百鬼?
看著顏水月大點其頭,李珣忽覺得有些頭暈,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旁邊靈@已經(jīng)探過頭來,先對顏水月呲牙一笑,接著便奇道:百鬼道人,那家伙不就是和珣師弟齊名那個?水月妹子,那家伙很厲害嗎?
顏水月對靈@的稱呼相當不滿,沒好氣地回應道:你一腳踢死個黃金甲士看看?大千光極城的渾落金光甲,一般的飛劍都劈不開,更何況用腳!你沒看,郁雷神將的臉色有多難看,卻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她口無禁忌的模樣落在眾人眼中,當即收獲了連聲悶笑,顏水月也知失態(tài),俏臉上紅了紅,卻仍頂著脖子道:我是好心耶,你不知道那個百鬼道人有多可怕,他、呃,我是說……
小妮子一時口快,差點兒把自己經(jīng)歷的事情漏出去,還好收得及時,但也嚇得她一身冷汗,忙改口道:郁雷神將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吧,身邊更帶了三百甲士,諸宗數(shù)他帶得人多,卻讓百鬼趨退如電,瞬間擊斃同伴。
最后連火都撒不出來,不知有多尷尬呢。我看那百鬼可能是修了什么邪功,實力比傳說中要厲害太多了!
最終她還是忍不住露了點兒口風,也算是點醒李珣。不過,李珣現(xiàn)在卻沒心思考慮這個,反倒是對小妮子所說趨退如電有些看法。
這種形容,好像是……
正想著,前面的明璣轉臉過來,同他說話:瞬間擊殺單體防御出眾的黃金甲士,就算出奇不意,我也只能勉力為之,那個百鬼的修為強到這種地步了嗎?
聽到明璣自承不如,李珣心中的感覺驀地清晰起來,面上則搖頭道:百鬼精擅幽明陰火和驅尸傀儡術,除此之外便是禁法,速度上并不出眾,至少以前是如此。否則我也活不到今天!
明璣微蹙眉峰,又道:你一個多月前不是還和他交過手嗎?那時候,他的修為依然沒有變化?
李珣這才想起,他曾對明璣說過,自己在趕赴星河之前,是在西南與百鬼放對,忙補充道:近些年來,我和百鬼大都是比拼禁法……
說到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心口猛然抽搐,目光已掃向了顏水月。
這小妮子正專心地聽他和明璣對話,臉上神色沒有什么變化,見他目光投注,甚至還笑了笑。
暗吁一口氣,他又繼續(xù)補救道:尤其在月前,西南亂成一鍋粥,百鬼似乎也有些麻煩纏身,我與他只是一觸即分,也沒來得及細品。
是啊是啊,當時西南好亂的,我和師父差點兒就沒命回來了呢!
顏水月在一旁附和,無意間為李珣敲了邊鼓。
明璣也沒多想,微微點頭,旋又囑咐道:既然水月說那百鬼修為突飛猛進,你更要小心才是。他與你是幾十年的冤家對頭,他修為精進之后,想到的第一位,恐怕就是你了……務必小心謹慎!
李珣想像著一個被競爭對手壓過之人所應有的態(tài)度,略有些不甘心地點頭。明璣仍有不放心,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轉過臉去。
明璣一扭頭,旁邊靈@、靈機等人便都湊了上來,又好奇又擔心地和李珣說話,十句中倒有九句離不開百鬼身上。
應付著熱心的師兄弟,李珣的眉頭卻不自主地緊皺起來,在別人眼中,這是為百鬼造成的威脅而擔擾,但李珣自己明白,他只能為進一步的圓謊而苦惱吧。
他的目光再瞥過顏水月,這小妮子正繪聲繪色地講述百鬼的魔功,引得師兄弟們越發(fā)擔憂。但看她神情變化,均十分自然,應該沒有聽出李珣話中的漏洞。
也對,有那么一個月,小妮子都被關在騰化谷中,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再加上先入為主,想不到才是正常。可有些人就不一樣了……
李珣尚記得當日,明璣詢問青玉劍斷裂的元兇,他隨口道出的人名中,有天妖劍宗的徐亢,還有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羅姓修士。
當時這謊自然無懈可擊,可如今諸宗盟會,如果那徐亢也到此,并與其碰面,三句兩句,這謊便要給拆穿了!
暗嘆一口氣,他并不后悔當時撒下的謊,因為那已經(jīng)是最好的辦法。至于因此而造成的麻煩,正如陰散人所說,當世事分不清利或不利時,只要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便是。
最大的代價,也不過是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僅此而已!
心中已有定論,李珣也迅速地制訂了新的計劃。藉著一個話語間隙,他將顏水月扯到一邊,低聲道:我們住的地方,離通天巨木有多遠?
顏水月先是一怔,又很快反應過來。再看李珣時,眼中便有些憐憫的色彩,她斂去笑容,正色道:總有一千五六百里……
李珣稍做計算,通天巨木則是瑯琊水鏡之天正門的標志,也就是說各方精舍距瑯琊水鏡之天都差不多是這個距離。
而水鏡宗為了讓與會各宗門減少沖突,將他們居住的精舍都隔開甚遠,這樣輻射開來,李珣便對整個的地域范圍有了初步的估計。
雖說幾千里對修士而不算什么,可利用好了,卻是一個極好的變化余地。
李珣心中有了底,接下來便按照顏水月所估計的那樣,向她提出了要求——去通天巨木下,祭奠自己死去的恩師,林閣。
一既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對明心劍宗的修士而,在宗門內什么都好,而在外面,林閣這個名字,幾乎就是個禁忌。近百年來,死去的修士不計其數(shù),然而,像林閣那般屈辱的死法,在通玄界歷史上,也屈指可數(shù)。
就在瑯琊水鏡之天正門前的通天巨木上,在諸宗修士眾目睽睽之下,赤身**懸掛在突出的枝椏上,讓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他已經(jīng)萎縮如短針般的陽物,那時,他還有一絲余氣。
妖鳳就守在他身邊,一次又一次將以洛南川為首的意圖營救的修士打落,盡可能地將更多的人看到盛名一時的天心劍的風采。直到林閣油盡燈枯,生機斷絕。
明心劍宗的名聲也在那時受到重挫,還好當時鐘隱仍在世間,雖沒有任何舉動,卻依然在無形中震懾四方,才沒釀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李珣不管明心劍宗在此事上位于一個怎樣尷尬的位置,他就把握住了一個點:在正道宗門里,一個孝字,往往比任何謀略算計都來得便利。
早在他第一次參加水鏡大會時,他便以素裝在通天巨木下祭奠亡師,視背后的指指點點如無物。
此后,只要他前往水鏡宗,通天巨木之下,便是必去之地。次數(shù)一多,連顏水月都形成了條件反射。
明璣眼眸中閃過強光電火,但最終還是化為一聲長嘆。她點頭道:你去吧,也替我向大師兄……
她忽地斷去話音,但李珣也明白其未盡之意。
以林閣的屈辱死法,明心劍宗一行人浩浩蕩蕩去了,反而不美,不如李珣一人以弟子身分前去,孝字當頭,誰也沒有話說。就像旁邊那妙常真人,黑臉上雖有不以為然的意思,最終卻別過臉去,只當聽不到。
李珣不再耽擱,當即告別同伴,要直接趕往瑯琊水鏡之天。身邊顏水月見同門知客已經(jīng)趕過來,忙跳出來叫道:我陪你去吧,宗門那邊亂得很,有知客在,會少很多麻煩。
她說的無疑是實話,只這么一會,李珣他們便看到有幾十名散修,不是去旁觀遠方的爭斗,便是趕往水鏡宗的方向。
畢竟,水鏡宗可以安置三十余個宗門,卻沒辦法安置成千上萬的散修。此時水鏡洞天那里不知成了什么樣子,李珣行道幾十年,結下的仇怨頗是不小,天知道會跳出什么麻煩來。
不過,這好不容易擠出的空檔……
稍稍遲疑,明惑仙師倒開了口,以一貫的溫和語氣道:這是最好不過,顏知客在旁,干擾必然會小些。靈竹你也要謹慎,此次大會與以往不同,不知有多少好事的人物會出山……可明白么?
被他這么說,李珣什么拒絕的話都咽回到肚子里去。但引起他注意的是,明惑及與以往不同之時,顏水月分明撇了撇嘴,很不以為然的樣子,微妙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