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郡郡城靠近青案郡，徐鳳年這個下縣主薄當(dāng)初沒有拜會太守洪山東，這次趕赴郡城，依舊是另有所圖，如今他身邊連個馬夫都沒有，徐偃兵去了幽州葫蘆口，大材小用，出任北涼邊境關(guān)隘八大校尉之一，主要還是震懾邊軍中跟幽州將種門庭有關(guān)系的大人物，徐偃兵躋身新武評十五人之列，光是這一點(diǎn)，就很能讓人忌憚，何況曾是徐驍?shù)男母轨鑿?，春秋之中，身為人主，給心腹尤其是那些出身草莽的嫡系賜姓，很常見，不過在徐驍這邊屈指可數(shù)，當(dāng)年的劉偃兵是其中一個。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偃兵在北涼兩朝都被北涼王倚為心腹，在外人眼中，就算是步軍統(tǒng)帥燕文鸞也該賣這位徐校尉幾分面子。如今天下第六的新涼王，被說成了一人就當(dāng)兩千騎，還需要誰來護(hù)駕？徐鳳年?duì)狂R入城的時候用的是徐奇的戶牒，又有記錄在案的官身，自是暢通無阻，徐鳳年進(jìn)入郡城的時候，看到許多年輕錦衣華服的男女，也都老老實(shí)實(shí)下馬步行穿過城門，就算過了城洞，重新翻身上馬，也不敢策馬狂奔，再無以往的驕縱恣意，更無一人膽敢私佩北涼刀，想必是整個幽州的血腥味，至今未曾散去的緣故。北涼豪俠自古而然的鮮衣怒馬，給硬生生去掉一半了。徐鳳年入城之后，依舊牽馬緩行，走向一座難得有山有水的宅子，在北涼看門第高低，只需要看水的多寡，水井的口數(shù)，冬雪的窖藏，能夠臨湖更是了不得，至于清涼山坐擁一座聽潮湖，既然家主姓徐，也就不用多說什么。
胭脂郡城內(nèi)，胡柏是個諜子，還很年輕，但是早在少年時代就被前輩諜子寄予厚望，北涼由諜子轉(zhuǎn)為官員并不常見，但照理說肯定不難，胡柏很英俊，讀書不多，但天生就有一股書卷氣。胭脂郡的甲魚諜子曾是他師父的手下，對胡柏更是多有無聲的照拂，所以給他派遣了一樁出力不用多，但很討喜并且有利于前途的好差事，起先胡柏聽說是給一位女子當(dāng)盯梢眼線，并不樂意，只是聽命于人，是諜子天職，不過當(dāng)胡柏成為這條街上綢緞鋪?zhàn)幽晟俣嘟鸬男抡乒窈?，?dāng)他親眼見過那女子一面后，本就沒有怨的他連些許怨氣都沒有了，胡柏見過許許多多美貌女子，或妖艷如牡丹，或清冽如白蓮，他甚至還嘗過大青樓花魁的滋味，心境始終古井不波，但從未見過那樣動人心魄的女子，而且她容貌之外的東西，更讓胡柏難以釋懷，胡柏遵循本分，一步都不敢越過雷池，不主動見她，她在街上露面次數(shù)寥寥無幾，從綢緞莊出現(xiàn)到消失，就是一扇門的路程，胡柏甚至不會抬頭，只能用眼角余光打量那一瞬間，偶爾深夜躺在屋頂飲酒，看一眼不遠(yuǎn)處那座黑沉沉的院子，知曉她住在那兒，就心滿意足。胡柏也沒有探究過她的底細(xì)，只想著能夠這樣守著，不遠(yuǎn)不近，一天是一天，能有一輩子那是最好。他只知道女子姓裴，深居簡出，從無跟胭脂郡達(dá)官顯貴有過一場應(yīng)酬，她的氣態(tài)，永遠(yuǎn)冷冷清清，便是這種難免會給人暮氣嫌疑的感覺，也一樣讓人驚艷，附近多有胭脂郡權(quán)勢人物的府邸，不是沒有嗅覺靈敏的家伙聞風(fēng)而動，胡柏就在一個夜黑風(fēng)高的晚上，親手打暈過連主帶仆十幾人，那個臃腫如豬的軍祭酒就給他掐住脖子，提起離地一尺，腦門狠狠撞向小巷墻壁，當(dāng)場暈死過去，當(dāng)晚又給聽說此事的郡守洪山東火急火燎起床，氣惱地暴跳如雷，竟是興師動眾迅速調(diào)動城中三十披甲持弩的甲士，拖走那十幾個家伙，第二天軍祭酒大人丟官不說，整個家族都被驅(qū)逐出了郡城，那之后，“武斗”沒人敢了，想“文斗”搏取美人嫣然一笑的家伙還是有的，不過也沒見那扇門打開過，后來不知郡守大人說了什么，豪族高門里喜好附庸風(fēng)雅的浪蕩子也都一夜之間沒了身影，那條巷弄，復(fù)歸清凈，依舊那般沒有一絲煙火氣。
今日，胡柏在綢緞鋪?zhàn)永飲故鞈?yīng)付那些穿金戴銀的富家婦人，賺著天底下最好賺的銀子，買賣之間，也不知道是誰揩誰的油，他正在與兩位如狼似虎年齡的婦人調(diào)笑，突然瞥見門外有人牽馬走過，眨眼功夫，就把那人從頭到腳都打量了一通，連馬匹優(yōu)劣跟馬鞍材質(zhì)都沒有錯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胡柏也就打算收回視線，不料那人有意無意側(cè)頭看了眼鋪?zhàn)永镱^，恰好跟胡柏對視一眼，兩人幾乎同時微微一笑，胡柏等那人策馬走過，消失在視野中，皺了皺眉頭，不過想到這條街上隱藏暗樁頗多，不乏比他更有身手武藝的高手，就不去杞人憂天，勾起嘴角，心想那個年輕公子哥倒是長得極為耐看，在盛產(chǎn)美嬌娘漢子卻邋遢的胭脂郡確實(shí)并不多見。鋪?zhàn)永锏膸孜粙D人見著了胡柏臉上的笑意，愈發(fā)舍得一擲千金，不過她們拿捏綢緞料子的時候，在胡柏手臂手背上拂過的手心，力道也悄悄重了幾分。
裴南葦住進(jìn)這棟院子后，就留下兩名手腳勤快的妙齡丫鬟，貼身伺候，卻算不得貼心，她只在心情好的時候，才會跟她們笑話幾句，都是些以過來人女子身份說出口的捉弄語，問她們是否有心上人，是否需要她做媒幾句，她們也總紅撲撲著臉蛋，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裴南葦笑過之后轉(zhuǎn)身就忘，倒不是真的想做那牽線的月老，久而久之，兩名丫鬟也就大致摸清了院子女主人的性情，起先她們都以為是胭脂郡哪位官老爺?shù)慕鹞莶貗?，后來沒見到任何男子能走進(jìn)院子，就沒了這份揣測，連她們女子都挪不開眼的大美人兒，真要是誰相中了養(yǎng)在這里，哪里舍得一丟就是幾個月不來寵幸疼愛？今天丫鬟竹海聽到一陣不知疲倦的敲門聲，一開始不想理會，只當(dāng)作是不開眼的家伙，很快就會給人像條死狗般拖走，可整整半盞茶，敲門聲也沒停下，竹海就納悶了，郡城里頭還真有這樣不怕死的英雄好漢？她猶豫了會兒，想著反正女主子在后院那邊聽不著動靜，就去瞧一瞧是何方神圣如此不知死活，打開門一看，她立即愣神，呦，是個俊哥兒，好看到像是才子佳人小說上的讀書人走出書本了，而且他在開門后，也對隔了一道門檻的丫鬟竹海微笑，笑得竹海心如撞鹿，只覺得比起鄰街上綢緞莊的胡掌柜還要溫柔英俊。
徐鳳年柔聲道：“我叫徐奇，是碧山縣的主薄，你們裴小姐認(rèn)識的，勞煩姑娘去通稟一聲?！?
丫鬟有些為難，碧山縣她知道，一縣主薄這么個官她也知道大小，可要說這人嘴上說認(rèn)識自家小姐，她就打死不信了。徐公子你長得再好看，也不是讓你大搖大擺進(jìn)入院子的理由啊。她哪里敢真的為此就去叨擾裴小姐，若是人人自報(bào)名號就得稟告一聲，這院子早就給胭脂郡的那群登徒子踏破門檻了，小巷地面的青石磚都得換上一換了。竹海一臉懷疑和質(zhì)疑，就是不愿意挪動腳步，于是大眼瞪小眼，都不愿意轉(zhuǎn)身。徐鳳年也拿這個盡心盡責(zé)的小丫鬟有點(diǎn)無可奈何，想了想，說道：“郡守洪山東讓我來的，你要是跟裴小姐說過以后，她如果仍然說不見客，姑娘你就拿掃帚打我，行不行？”
在胭脂郡，洪山東已經(jīng)是最大的官了，能夠在這棟院子當(dāng)差，丫鬟竹海也知道輕重利害，思量片刻，語重心長說道：“奴婢這就去跟小姐說一聲，也不關(guān)上院門，但是你可不許擅自走入院子啊?！?
徐鳳年點(diǎn)點(diǎn)頭。
這名丫鬟將信將疑轉(zhuǎn)身離去，不忘轉(zhuǎn)頭看那年輕公子哥是不是真的老實(shí)，見他紋絲不動，才加快步子，壯著膽子去后院跟小姐知會一聲。徐鳳年坐在門檻上，背對宅院，望著街上那匹算不得良駒也不至于是劣馬的坐騎，至于隱蔽處幾雙耐性極好的冰冷視線，應(yīng)該是得到郡城諜子頭目的命令，不許插手阻攔，徐鳳年可以輕松清晰感知到他們的心跳，對于他們的恪守本分，徐鳳年有些感觸，外人提及北涼，第一印象肯定是無敵于天下的鐵騎，以及那一騎絕塵的白馬斥候，但是對褚祿山一手打造出來的北涼諜子死士，并不熟悉，其實(shí)這么多年，沙場上兩軍對壘的死戰(zhàn)不多，北涼跟北莽蛛網(wǎng)以及離陽趙勾的互換性命，卻一直沒有中斷過。徐鳳年回過神，轉(zhuǎn)頭望去，啼笑皆非，那丫鬟妮子竟然真提了一把掃帚，怒氣沖沖跑來，敢情真是要把他掃地出門才罷休，不用猜都知道裴南葦這婆娘給自己下了絆子。
徐鳳年站起身，看著那丫鬟張牙舞爪用掃帚使出江湖上失傳已久的打狗棒法，趕忙離開院門，退到臺階下，朝院門里頭氣笑道：“姓裴的，算你狠。”
丫鬟氣勢洶洶站在門口，揮了揮掃帚，猛然轉(zhuǎn)頭，看到自家小姐站在院子里頭的臺階上，有著從未目睹過的笑顏如花，哪里還有先前聽自己稟明情況時的冷冰，竹海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半犯了大錯，轉(zhuǎn)過頭，哭喪著臉，可憐兮兮望向臺階腳下那個叫徐奇的公子哥，差點(diǎn)被掃帚撲面的年輕人笑著走上臺階，并不惱火，從她手中接過掃帚，跨過門檻，瞪了一眼幸災(zāi)樂禍的裴南葦，“很好玩？”
先前沒了靖安王妃身份，如今連胭脂評美人都沒她一席之地的動人女子，重新冷著臉。
丫鬟竹海怯生生站在徐鳳年身后，手足無措。另外一名丫鬟站在裴南葦身后，看著那個衣飾并不光鮮的年輕人，跟竹海一樣感到匪夷所思，她們小姐在胭脂郡都曾隨口拒絕過郡守大人的拜訪，洪大人聽說之后，別說火冒三丈，屁都沒放一個，在院門口等到答案，直接轉(zhuǎn)身就走。既然如此，恐怕只有幽州刺史這樣的封疆大吏才有資格了吧，可哪里來的如此年輕又能位居高位的大人物？堂堂經(jīng)略使大人的嫡長子，北涼道官場頭一號的李翰林李公子，浪子回頭金不換，在邊境上建功立業(yè)，但聽說不也才是游弩騎的一名標(biāo)長？裴南葦面帶譏諷，輕聲冷笑道：“竹海，梅梢，還不拜見咱們這位微服私訪胭脂郡的北涼王。要知道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離陽王朝最年輕的上柱國大人，可不是誰想見都能見到的?！?
兩個丫鬟也顧不得辨別真假，嚇得撲通一聲就直愣愣跪下，尤其是那個才拿著掃帚逞兇的丫鬟竹海，一下子就眼淚決堤。
徐鳳年輕聲道：“都起來吧，別聽你們小姐胡說八道?！?
丫鬟們打死不敢起身，寧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誰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真要是那位殺人不眨眼的新人屠北涼王，殺她們兩個丫鬟不跟呼口氣一般簡單？再說了，整個北涼都在嘖嘖稱奇新涼王的天下第六高手，那還不是高興了讓麾下鐵騎殺人，不高興了自己就動手？徐鳳年放好掃帚，對裴南葦說道：“我現(xiàn)在是碧山縣的主薄，缺個燒飯做菜的，你有沒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