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動蕩不安，陳芝豹入蜀將要封王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天下。
估計是要比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更早成為離陽第二位異姓王了。
一輛裝飾素雅的馬車在褚府門口緩緩?fù)Ｏ拢笨恐鴤?cè)門嗑瓜子的門房有些愣神，馬夫是個年紀(jì)輕輕的青衣女子，心想這家主人還真是不怕讓丫鬟羊入虎口啊，可當(dāng)門房看到馬車上陸續(xù)走下來的人物，就嚇得噤若寒蟬，嘴皮子發(fā)抖，丟了一捧瓜子就踉踉蹌蹌往門外跑。率先走下的是名白發(fā)男子，白底子外黑衫，沒有什么多大的顯貴派頭，可那張臉就讓門房提心吊膽了。在北涼，還真就只有這位公子哥壓得住自家老爺。其后還有大將軍次子徐龍象，以及玉樹臨風(fēng)的袁左宗和魁梧健壯的齊當(dāng)國，四位都是不可能登門造訪褚府的煊赫角色，竟然湊一塊了，難不成是抄家來了？門房趕忙輕輕呸呸呸幾聲，褚將軍忠心可鑒，抄誰都抄不到這里來，見著了為首的稀罕貴客，世子殿下徐鳳年，心眼伶俐的門房二話不說就跪下來，正要憋足了精神氣嚷嚷一聲，也好給自己老爺漲漲臉，徐鳳年已經(jīng)出聲笑道：“行了，起來帶路?！?
一行人才在褚府大堂坐下，就感到地面上一陣晃動，身著寬松便服的褚祿山跨過門檻滾入廳內(nèi)，一坨肥肉跪在徐鳳年腳下，“祿球兒可總算把殿下給盼到寒舍了，蓬蓽生輝啊，回頭就多給祖宗們多燒幾炷香?！?
徐鳳年一腳踹了過去，“寒舍？我看不比北涼王府差多少。今天是帶袁二哥和齊將軍來你這邊蹭酒來了，先別廢話，找個沒這么俗氣的清凈地方?！?
褚祿山好不容易搖搖晃晃站起身，回頭給了府上老管家一個凌厲眼神，轉(zhuǎn)頭便是諂媚到膩人的笑臉，一雙軟綿無骨白白胖胖的手拉著徐鳳年的手臂，“喝酒喝茶都有好地兒，稍后殿下有任何不滿，祿球兒自剮兩斤肉下來就酒?！?
徐鳳年譏諷道：“一身肥膘，你好意思當(dāng)下酒菜，咱們幾個都下不了筷子?！?
褚祿山訕訕道：“是祿球兒沒用，沒能長出一身肥瘦適宜正好佐酒下碟的五花肉?！?
來到一棟竹屋，紫竹疏淡，不至于繁密到讓人感到荒涼狐怪，小潭深幽青綠，陽光透過竹葉縫隙絲絲灑落，水邊有竟有一只巴掌大小的野龜拖家?guī)Э跁裰枺犅勅寺暷_步聲，哧溜一下爬入油綠潭中。潭小屋大，采光也巧妙，推門而入，顯得靜謐而敞亮，并沒有絲毫局促之感，竹屋內(nèi)還擱了一把紋路斑斑的古琴，坐在這里不論喝酒還是喝茶，都算是人景茶酒相得益彰。徐鳳年瞧了一眼古琴，外人不知屠子褚八叉的才氣，他是知曉內(nèi)幕的，琴棋字畫詩詞賦，褚祿山都拿得出手，只可惜沒能長相名士風(fēng)流而已。臨窗坐下后，褚祿山先給徐鳳年和齊當(dāng)國倒了兩杯酒，提著酒壺笑問袁左宗，“你老人家不嫌棄小的手臟酒臭，就斗膽幫你倒一杯。”
袁左宗抬了一下眼皮子，褚祿山也就順勢倒出那一杯酒。
齊當(dāng)國跟褚祿山關(guān)系不錯，六位義子中也就數(shù)他人緣最好，跟其余五位同輩義子都時常走門串戶一個，褚府上前幾年呱呱墜地的一個小妮子，還認(rèn)了他做干爹，就差沒有給兩家孩子定下娃娃親了，褚祿山對幾個兒子動輒打罵，跟撿來的差不多。唯獨(dú)對這個*心疼寵溺，嫌棄齊當(dāng)國的小兒子長相粗鄙，讓齊當(dāng)國這兩年一見面就質(zhì)問褚祿山我那兒子咋就丑了。
徐鳳年喝了一口酒，環(huán)視一周，三人中以白熊袁左宗軍職最高，從二品的鎮(zhèn)安將軍，屬于實打?qū)嵉奈桓邫?quán)重，在北涼軍中僅低于統(tǒng)領(lǐng)邊境兩州的北涼都護(hù)陳芝豹半品，袁左宗目前擔(dān)任大雪龍騎軍的副將。褚祿山則為正三品的千牛龍武將軍，卻沒實質(zhì)性的軍權(quán)在手，齊當(dāng)國更加不堪，僅是一名無足重輕的折沖校尉，官帽子小得很，不過每逢大型戰(zhàn)事，負(fù)責(zé)扛旗。因為北涼屬于軍政一手抓的藩王轄境，加上又是徐驍曾經(jīng)文為超一品大柱國武為一品驃騎大將軍這樣的異姓王，加上天高皇帝遠(yuǎn)，文官與離陽王朝品秩一致，武將則大多可以高出一品或是半品，朝廷對此也睜眼閉眼假裝看不到，連首輔張巨鹿都說過類似北涼理當(dāng)如此的語。如今北涼不去說并無特異的文官體系，光說那一批七品以上的武將，不提已經(jīng)退出邊境的勛官，仍有八十人之多，而這些支撐起北涼三十萬鐵騎的中堅，可能大多數(shù)都沒有親眼見過徐鳳年一面。
徐鳳年喝完一杯酒，趁著褚祿山倒酒的時候，問道：“祿球兒，你說誰來做北涼都護(hù)？”
褚祿山毫不猶豫道：“袁將軍啊。要不騎軍統(tǒng)帥鐘洪武和步軍統(tǒng)帥燕文鸞這兩位老將軍，也勉強(qiáng)有資歷和能耐。不過說實話，鐘老將軍對殿下成見很大，跟陳芝豹也牽扯不清，不太適合立即當(dāng)這個二品都護(hù)，燕文鸞嘛，看上去不偏不倚，跟陳芝豹也有間隙，但老將軍性子陰沉，實在比鐘洪武還難纏，我盯了他已經(jīng)十多年了，硬是沒聽他說過殿下一句壞話，反倒是不讓人放心。說來說去，還得是袁將軍來當(dāng)這個總領(lǐng)兩州軍權(quán)的都護(hù)，方方面面都說得過去。你瞪什么瞪，這話我在殿下和你袁左宗面前是這么說，在義父那邊也是一模一樣，信不信由你。說你好話還不領(lǐng)情，你老人家就是難伺候！”
袁左宗笑了笑，低頭喝酒。
黃蠻兒一直蹲在古琴邊上發(fā)呆。
徐鳳年平靜道：“祿球兒，給我一份名單，酌情提拔一兩個官階，如果真有需要，連跳三級也無所謂?！?
褚祿山聞從袖中遞出一疊折紙，笑瞇瞇交給徐鳳年。袁左宗皺了皺眉頭，冷冷盯住這位未卜先知的褚祿山。
徐鳳年笑著將三張紙分別攤開在桌上，密密麻麻寫有六十余人，除去姓名還有簡明扼要的軍旅履歷，長短優(yōu)劣一目了然，字體是褚祿山獨(dú)有的行書，險而不怪，瀟灑暢達(dá)。徐鳳年一字不漏看完后推向袁左宗，仔細(xì)看完以后，袁左宗眉頭微微舒展，紙上既非任人唯親，也并非太過道貌岸然的唯賢任用，紙上可以歸入褚祿山的嫡系心腹也有十余人，但大多還是北涼軍中郁郁不得志的中下層校尉，共同點(diǎn)是年輕而善戰(zhàn)，朝氣勃勃而無半點(diǎn)暮氣。
徐鳳年笑問道：“祿球兒，你就一點(diǎn)忌憚都沒有？不會晚些時候再拿出這份東西？”
坐如一座小山墩的褚祿山嘿嘿笑道：“沒這個必要，大將軍是我甘愿送死的義父，不用多說，殿下是我祿球兒心悅臣服的主子，這些事情鬼鬼祟祟藏藏掖掖，顯得多矯情。對了，還有一件事情，已經(jīng)如鯁在喉很多年，今兒不吐不快，說錯了，殿下可別見怪?！?
徐鳳年點(diǎn)頭道：“說說看?！?
褚祿山正襟危坐，說道：“咱們北涼稱得上官這個字眼的近千號文官，就是一團(tuán)漿糊，大多是從北涼軍中退下來的，帶兵是好手，治政安民根本就是門外漢，寥寥無幾不擾民的，都算是讓老百姓感恩戴德的大清官大好官了。這些人大多帶了許多在軍旅中是好習(xí)慣的壞脾氣，護(hù)犢子，幫親不幫理，治家都如治軍一般蠻橫，更別提當(dāng)那威風(fēng)八面的官老爺了，也虧得是咱們北涼百姓以往就苦慣了窮怕了，否則擱在離陽王朝任何一個地方，指不定就要揭竿起義。再有，官官相護(hù)，已成病入膏肓的頑疾，那些閑散在家大大小小的老將軍們，找家大一點(diǎn)的青樓，隨便喝頓花酒就能撞上幾個，他們身后那些將種子弟，敢投軍的好說，大多算出息的，只要是窩在家里的，十個里有九個是目無法紀(jì)的跋扈紈绔，為害鄉(xiāng)里算是僅有的本事。他娘的，姓袁的，你瞪我瞪上癮了？我這話能跟義父說去？你真當(dāng)義父看不到這類狀況？是他老人家根本不好下手！都是跟著他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打了幾十年仗的老兄弟，別的不說，我祿球兒就跟你說一說前年陵州孟家那樁破事，孟老將軍帶著兩個兒子，當(dāng)年在妃子墳就死在你身邊，記得吧？結(jié)果他老人家獨(dú)苗的孫子長大成人，搶人媳婦，買兇殺了整整一家四十幾口人，可你讓義父怎么辦？咔嚓一聲，就這么砍斷了孟老將軍的香火？這十幾二十年，不斷些拿烏煙瘴氣事情去試探義父底線的王八蛋還少嗎？”
袁左宗冷哼一聲。
褚祿山破天荒氣急敗壞道：“儒家仁義仁義，向來仁字在前義字在后，你不義，也僅是不當(dāng)臣子，不仁，就連人都不是了。如今這世道，若是按照法家那一套來行事，就更亂。自從張圣人以后這一千年，整整一千年啊，儒士讀書人都在根子上就是對立的仁義二字之間搗糨糊找平衡，你真以為是一件簡單事情？！馬上得天下不易，馬下守天下就容易了？”
說完這番心里話，褚祿山連忙拿袖子擦拭額頭汗水，甩了幾耳光給自己，嚅嚅諾諾道：“失態(tài)了失態(tài)了，該掌嘴?！?
徐鳳年輕輕巧巧轉(zhuǎn)移話題，笑道：“說正題。這回登門，就是想轉(zhuǎn)告你祿球兒一句話，典雄畜韋甫誠那些人該放行的放行，別為難他們?！?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平淡道：“還有，徐驍答應(yīng)我讓你來做那個北涼都護(hù)?！?
褚祿山往后轟然倒去，整棟竹屋都搖晃了幾下，這一身肥肉劇烈顫抖的胖子就坐在地上，兩眼無神，忘記站起來了。
其實袁左宗和齊當(dāng)國都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堪稱駭人聽聞的消息，前者紋絲不動，神情平靜。后者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不去看褚祿山，對在座兩人說道：“袁二哥，鐘洪武老將軍過段時間肯定會一氣之下辭去軍職，到時候你大大方方接任即可。齊將軍，你會接管典雄畜的六千鐵浮屠重騎兵，以及韋甫誠的弩騎。寧峨眉給你做副手。嫌兵少，我可以再給你們加，嫌多，我就不理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