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門離乾清宮不過咫尺之遙,允祉剛出去不久,幾百名官員們再次來到了這里,他們看到,雍正高坐在須彌座上,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也不知他如今是喜是怒還是憂;方苞和張廷玉等人也還是坐在他們原來的位子上;只有十三爺允祥,卻換了一張安樂椅。他是久病不愈的人,能來參加這次朝會已是不易,大家看著他那瘦得像一把骨頭似的身子,心里都充滿了同情和關(guān)注。他也好像知道眾官員的心思一樣,直盯盯地看著他們走進來,直到參見皇上的“萬歲!”聲高高響起,他才轉(zhuǎn)過臉去看著皇上。
雍正打破了殿里十分壓抑和寂靜的氣氛,說了句:“請朱師傅還到這邊來坐?!钡戎燧Y重新坐下后,雍正又回過頭來對允祥說:“十三弟,朕因為你的身子不好,才讓人搬了這安樂椅給你的。你要是覺得這樣坐著更受罪,朕讓人給你拿個枕頭來,你干脆躺著吧。高無庸,去,給你十三爺墊個枕頭。你想坐就坐,想躺就躺,坐不住了還可以在殿上走動走動。這個朝會朕盡量開得短一些,不妨事的,朕就不信難道還能再出個曹操?”
他這番話一說出口,下邊跪著的臣子們,都只覺冷徹骨髓,誰還敢再有什么表示?
雍正似乎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可能太重了些,便又笑著說:“你們不要害怕,朕是不愿意無事生非的。但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讓朕有什么辦法?他們這些個王爺們,也太小看朕了,想拿朕當(dāng)漢獻帝,當(dāng)晉惠帝,要來個挾天子而令諸侯,真是妄想!要知道,今日高高在上者,乃是四十年櫛風(fēng)沐雨憂患王事的雍親王!朕從荊刺叢中走來,早年就已辦老了差事,也洞悉了民情。官場里的這些個鬼蜮伎倆,哪一件能瞞得過朕的這雙老眼睛?”他口風(fēng)一轉(zhuǎn)接著又說,“但我們今天的朝會,還仍然是議大政,還是開頭時說的那個題目,也還是者無罪,諸臣工可以暢述已見?!?
下邊的這些臣子們,哪還敢說話呀!一個個低眉攢目,大殿里靜得可以聽見人們的心跳聲。
雍正看到這種情形,知道大家都心存恐懼,便說:“你們不要這樣縮頭縮腦的嘛!朕只誅那些有罪之人,只治那些心懷叵測之身,而從不以詞加罪于人,也從不以文字降禍于人的。”
這話說得太假了!前不久,那個有名的才子徐駿,不就是因為幾行詩作被斬首西市了嗎?現(xiàn)在朝廷上還放著一個活寶錢名世,誰還敢膽大包天地出來說話呢?
在一片死寂之中,終于云南巡撫楊名時出來說話了。他膝行上前一步說:“臣楊名時有本奏上,恭請皇上御覽?!币粋€小太監(jiān)連忙走過去接下本章來,呈到雍正案頭。
雍正知道,今天這個靜場的局面,全是剛才鬧的。其實,他的本意,只是想痛斥幾個不識時務(wù)。反對刷新政治的臣子,然后就明降詔旨,把幾項大政推行下去,也趁機堵住六部九卿妄加議論的口。允禩他們一鬧,倒讓他歪打正著,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不過,他也知道,這樣一鬧,是不會再有人出頭說話了。他向案頭上放著的那奏章略微瞟了一眼說:“很好。既然沒有別的異議,那就是大體可行。有人不是要彈劾田文鏡嗎?那只是個極其平常的事。朕這就下詔,讓弘歷返京時順道查訪一下,他自然會秉公處置的。無論是田文鏡或者是別的什么人,只要不是另有圖謀,只要不是對君父心懷叵測,出于公心而政,說對說錯,朕都是不計較的。朕想,有些人現(xiàn)在就心里有話,可是今日被人攪了場面,你們就也有了心障,或者尚有一些話,今日不便明講的,都沒有什么?;厝ズ罂梢詫懗勺嗾郏瑢懗蓷l陳,或密折,或明發(fā),只管奏上來,朕自能明察洞鑒的。就是明令頒發(fā)之后,施行起來有什么不當(dāng)之處,也允許直封奏陳?!?
雍正說到這里,知道不會再有什么異議了,正準(zhǔn)備宣布散朝,坐在安樂椅上的允祥突然痛苦的抽搐了一下。他想用自己的雙手勉強支撐著身子坐直了,但手一軟,像挨了一悶棍似的,一頭倒了下去,口中鮮血狂噴而出!雍正霍地站起了身子,用驚恐的目光直視著這位愛弟,十幾名太監(jiān)也奔了過去圍住了允祥。雍正厲聲高叫:“傳太醫(yī),傳太醫(yī)呀!你們都是死人嗎?”
守在乾清宮外的太醫(yī)們聽到這聲招呼,連忙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大殿里也在一時間引起了一陣騒動。鄂爾泰大喊一聲:“都跪好了,不許亂動,也不許交頭接耳!”
允祥終于睜開眼睛來了,他吃力地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皇帝和太監(jiān)們,勉強笑了一下說:“皇上,您知道,臣弟爭強好勝了一輩子,想不到今天卻在大廳廣眾之下出了丑??磥?,臣的大限果然是到了…圣祖…圣祖啊,臣兒就要跟著您老人家去了…”
雍正滿臉都是淚水,他輕輕地撫著允祥的身子說:“老十三,你不要胡思亂想。你的…壽限還長著呢!鄔先生不是說了,你能活到九十二歲嗎?你先回去,朕要派最好的太醫(yī),用最好的葯來為你治病。你只管放寬心吧…”
允祥凄涼地一笑說:“那我就托主子的福了…”太監(jiān)再不敢遲疑,就著那張安樂倚,抬起允祥走出了乾清宮。
雍正重新回到御座上,他背對著眾臣,好大一會兒才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張廷玉對皇上的性子摸得太熟了,知道這是他怒氣即將發(fā)作的預(yù)兆,也知道這必定是因為允祥的突然發(fā)病才引發(fā)了皇上的心火,看著皇上滿臉都是烏云,好像馬上就要雷電交加的樣子,張廷玉連忙走上前去,思忖著怎樣才能解勸開這位喜怒無常的皇帝,雍正卻已經(jīng)自己開口了:“刑部的人聽著:原來決定要秋決的犯人,除大逆十惡者應(yīng)由朕特批之外,停止秋決一年,以為吾弟允祥納?!闭f著這話的時候,他的眼圈里有些發(fā)紅,眼睛直視著前方遠處,像是要穿透殿頂直達蒼穹似的,“允祥的病,說來很簡單,他全是跟著先帝,跟著朕累倒了的!二十年前,朝廷上下,誰不知道那個英武豪俠義薄云天的‘拼命十三郎’?。∷F(xiàn)在累倒下來了,還有一個李衛(wèi),也累壞了身子。有人在明里暗里說田文鏡這也不對,那也不行??墒?,你們知道他的火耗只收到三錢,他推行火耗歸公,涓滴不入私門??伤菩泄偌澮惑w當(dāng)差,也是四面楚歌。他給朕上了奏折說,他已經(jīng)是骨瘦如柴,恐年命不久于人世,他也要累瘋了!看看他,再想想朕,朕自己又何嘗不是每天只能睡一兩個時辰,何嘗不是已經(jīng)累得支持不住了?你們再回過頭來看看張廷玉,他是兩朝老臣了,五年,才五年多呀,他頭發(fā)已經(jīng)皓白如雪了!要不是為了上對列祖列宗締造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下對子孫們的萬代昌盛,朕何苦要這樣苦苦地折磨自己?何苦要這樣像熬燈油一樣地勤政?朕手下的這些國家精英們,至于一個個都累成這樣嗎?”
張廷玉的眼睛里流出了混濁的老淚,卻聽雍正還在繼續(xù)地說著:“朕在藩邸當(dāng)王爺時,威福并不減今日的帝王之尊。雖然也常常出去辦差,但仰賴圣祖神圣威武,比起今日來,還是清閑了十倍也不止。這皇帝的位子就這么好,引得眾多的人們?yōu)榇隋浂簧岬刈非??朕一心一意地想要政治清明,民生安業(yè),偏偏是允禩、允禟、允礻我和允禵這樣的小人,打橫炮,使邪勁兒,必欲取朕而代之不可。他們的心思不在天下,也不在臣民,他們是只是希圖那點兒威榮,那點兒權(quán)力!他們的心像豬狗一樣的齷齪,他們是阿其那,是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突然他來到御案前,提起筆來狂書著:
允禩允禟允禵等,結(jié)黨亂政,覬覦大位至死不渝,梟獍之心人神共憤!著允禩改名為‘阿其那’,允禟改名為
‘塞思黑’,允禵…
寫到這里,他突然想起允禵是自己的一母同胞,便十分煩躁地將允禵的名字勾掉,惡狠狠地寫上“欽此!”兩字,轉(zhuǎn)過身對鄂爾泰說:“你,騎上快馬馬上到允禩那里宣旨:允禩改名為‘阿其那’,允禟改名為‘塞思黑’!”鄂爾泰飛也似的捧旨走了,雍正的心火還是在燃燒著,想想終究是太便宜了允禵。從允禵身上,他又聯(lián)想到了錢名世,便又扯來一張大紙來,朱筆狂草地寫上了“名教罪人”四個大字。這才將筆遠遠地扔地一邊,抬起頭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