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驚得呆住了,他想不到引娣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哦,你有這樣的心嗎…你如果死了,朕定要下令處死允禵,絕不寬容!”說完這話,他忽然覺得一陣頭暈,便惶惑地向喬引娣看了一眼,又轉(zhuǎn)身走了…
雍正皇帝沖風(fēng)冒雪在半夜里來到允祥這里,是因為前晌在喬引娣那里受了冷遇,又不能發(fā)火,他睡不著,也坐不住,這才拉著張廷玉出來的。聽見允祥在問他,他像是被惡夢驚醒了似的說:“啊?你剛才說的什么…哦,對了,你說的是兄弟之事…朕何嘗不想兄弟同心?要知道,他們確實不是‘等閑之輩’呀!你們看看這幾年里,想作亂的有多少?隆科多、年羹堯倒也罷了,如今老八又提出‘整頓旗務(wù)’了。好啊,既然他們這樣地鍥而不舍,朕也只好奉陪到底了?!彼f著,從身上掏出一包葯來,李衛(wèi)連忙給他倒好了水送來,看著他把葯吃掉。卻見他苦笑著搖搖頭說:“唉,這葯可真苦啊!可是,不吃又不行,良葯苦口利于病,忠逆耳利于行嘛。廷玉,李衛(wèi),你們有什么也干脆全說出來吧,不管你們說了什么,朕都許諾者無罪?!?
張廷玉神色莊重地說:“皇上既然這樣誠懇地求諫,老臣就放肆直說說心里話。老臣知道,當(dāng)皇帝難,難得很哪!李世民曾經(jīng)說過:‘人主只有一心,而攻之者甚眾?;蛞杂铝?,或以辯口,或以餡諛,或以奸詐,或以嗜欲,輻湊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寵祿。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難也’。從皇上還當(dāng)著皇子的時候,您不就是總在受著攻擊嗎?但臣以為,只要皇權(quán)不旁落,人臣們的‘勇力’就難動其心;而人主聰察明斷,那些所謂的‘辯口’,‘諂諛’、‘奸詐’也難施其伎。唯有這‘嗜欲’二字,是天性中自帶的,如果不在‘克己’上下真功夫,就難免要墮入小人們的迎合之中?!?
雍正含笑地問:“廷玉,那你就說說朕有什么‘嗜欲’。你不妨明說,朕絕不會怪你的?!?
允祥和李衛(wèi)聽到這里,都覺得張廷玉一定要說喬引娣的事。不料張廷玉卻說:“主上的‘嗜欲’就在于‘急于事功’。下面的臣子看準了這一條,也就會千方百計地投主所好。藩庫虧空,是幾十年積下的,主上下令要在三年內(nèi)還清,這就是急于事功之一例。先是湖廣虛報虧空補完,李紱一本奏上,幾個方面大員被罷了職務(wù);山西諾敏假冒邀功,又死于非命。他們當(dāng)然是罪有應(yīng)得,可是,朝廷逼得太嚴,也不能不說是其中的原因。還有,皇上曾說過,‘不祥瑞’,也確實對下邊說的好聽話不予理睬。可是,皇上的心里卻是在盼著祥瑞的。鄂爾泰上書說,古州一個月之內(nèi),七次見到‘卿云’,皇上表示了驚奇和贊嘆。十三爺這里的劉統(tǒng)勛當(dāng)時就在古州,臣問他:‘卿云’是什么樣子,他卻說哪有那事兒??!還有人報稱某地萬蠶同織一繭,長五尺八,寬二尺三,這明明是在說假嘛,可皇上還是讓宣布了!田文鏡本是清廉的官員,最近也來湊熱鬧,他奏報說‘河南嘉禾瑞谷,一莖十五穗’。可是,河南不是還照樣荒欠嗎?老臣不是說不該報這些祥瑞,而是說,只要主上心里稍有嗜欲,就會使下邊的人想方設(shè)法地來迎合。時間一長,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誰也難以分辨了。”他說到這里稍稍停了一下,看了看雍正的臉色,便接著又說,“嗜欲有各個方面。老臣是從小就看著主上的,深知皇上不好酒,更不貪色。最近外面?zhèn)骱苁ⅲf的全都是喬引娣的事。臣不信,也不愿信!但臣還是要說,天子無私事!在國與家上面,皇帝與平民是絕不相同的。老臣這話,敬請皇上參酌。”
張廷玉說完,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李衛(wèi)在旁邊不禁暗自佩服:好,張廷玉從小事入手,漸漸地說到本題,確實比別人說皇上是“好色誤國”要有用得多,這姜還是老的辣呀!他一邊恩忖一邊說道:“張相說的那些,真讓奴才長了見識;奴才是在主子身邊長大的,這些年在外頭做官,也確實看到了官場的積弊。比如這‘揣摩’二字,奴才就對它沒轍。你能獻四個穗的谷子,我就能給你弄來個二十四個穗的。反正只要哄得主子高興,就是不能升官,起碼也不會被罷了官。我也說過假話,后來才與主子交了底的,主子也沒有怪我。再比如,早年間,我曾經(jīng)把八爺府上的照壁都賣了,八爺也沒有生氣,因為那是私事,是小事??涩F(xiàn)在遇上了國事、大事,八爺可就不肯讓步了。奴才識字不多,只是看到戲文里說:女**國。奴才就想,哪朝哪代不全是男人當(dāng)家呢?男人們要是不愿意,女人能替你辦事兒嗎?她能拿著你的手寫圣旨?就算喬引娣的事是真的吧,奴才看皇上也犯不著為了她和十四爺鬧生分。不說別人,我看著這丫頭就覺得別扭。我是審過諾敏一案的,天天都能見到這個毛丫頭,塌肩膀,水蛇腰,大腳片子足有四寸長,有什么好看的?”李衛(wèi)心里明白,反正他識字不多,皇上又說了者無罪,于是,他就東一榔頭,西一棒棰地胡說,但句句說的都是諷勸。一直說得連張廷玉都笑了,他才住了口。
他們這里說得熱鬧,可沒想到雍正的心里是多么難受。雍正一想到早上的情景,就忍不住要掉眼淚。他不易覺察地蹙了一下眉頭說:“你們都在與朕鬧彎彎繞,朕怎么能聽不出來?允禵咆哮先帝靈堂,不遵太后教令,他不守法,不敬上,是有罪的人。從公的方面說,朕應(yīng)當(dāng)換掉他身邊侍候的人;從私的方面說,他是朕的兄弟,朕也不愿他過份地傷情。朕體諒你們的好心,就再放他一馬。允祥可以寫信告訴他,他愿意在那里守靈也好,愿意回到京城來作事也可,三年之內(nèi),只要他能自省改過,朕都把他看作好兄弟,萬事都可商量??伤餐莻€‘黨’里鉆,一味地和朕唱對臺戲,朕也就對他無可救葯了?!彼f完就站起身來,李衛(wèi)連忙上前,扒了許多燒紅了的炭火,替雍正裝好了手爐,又護送著他離開了清梵寺。
外面雪下得很大,地上的積雪也已有半尺來厚??墒?,李衛(wèi)和允祥等人卻沒有想到,就在今晚,就在雍正他們說話的時候,還有一些人也是在通宵達旦地計議著!這就是八爺允禩、九爺允禟和他們的幾個親信。
這里是八爺府的一座暖閣,它的一半壓在水面上,另一面則建在水里。靠水的三面,全裝著落地的雙層大玻璃窗。冬天,坐在花廳里就可以欣賞到雪景,夏天則可臨窗垂釣。為了保暖,這廳里的柱子全都是空心的銅板,地下通著熏籠,熏籠通著銅柱。允禩是很會享受的,他又愛暖和又愛賞雪,為了不讓這花廳顯出雪化了的情景,他又特意讓工匠們在花廳頂上苫了半尺厚的黃筆草。所以,哪怕再冷的天,花廳里卻仍然是溫暖如春。據(jù)說,光這座花廳,就化了四萬兩銀子。這樣的屋子,不但別的王府沒有,就連皇宮御苑,也難得一見。
此刻,這里的人們都早已是酒足飯飽,但等著聽八爺?shù)挠?xùn)話了。允禩清了清嗓子說:“諸位,今天我再說什么全都是多余的,我們已到了圖究匕首現(xiàn)的時候了!我們這些‘魚肉’,眼見得已被送上砧板成為刀俎,就是不想跳也不行了?!彼f話的語氣還和平日一樣,話雖尖刻,但卻說得極其平和,絲毫也沒有那種咄咄逼人的口氣?!鞍速t王”的名氣,朝廷上下,人人皆知,他的沉穩(wěn)平和,在朝中也一向是為人敬佩的。
允禟就坐在他的旁邊。他比允禩只小兩歲,可看上去卻要老得多。不但又黑又瘦,說出話來也特別的老辣:“八哥說得一點不假,老四既然一心讓我們過不去,那就和他老賬新賬一齊算吧。內(nèi)廷有人送信給我說,一開春允祥就要把我送到岳鐘麒的大營去。所以,這事一定要趕到正月十五之前。剛過完新正,人心正散。葛達渾管著禮部,又是文華殿的大學(xué)士,你就趁著那時候,把來京的王爺們請去。題目一擺出來,他雍正不想見也得見?!彼酒鹕韥?,在花廳上踱著步子說:“我們錯過了多少機會呀!圣祖殯天時,我們之中如果有一人在外面,還能讓允祥到豐臺去殺人奪兵權(quán)?允祥后來去哭靈時,我們要趁機大鬧一場,隆科多敢宣布那份假遺詔?允禵要是不奉詔進京,而是駐在西寧按兵不動,或者帶兵視事,八哥再在朝堂上一呼,他雍正能坐得穩(wěn)皇位?隆科多那次搜宮,如果再早上一天,雍正還不就得當(dāng)流亡皇帝?我在西寧軍中時,如果狠一下心,親手殺了劉墨林那個浪蕩欽差,年羹堯也可能早就在西寧自立為王了。我這樣說,不是在指責(zé)誰,而是說我們把大好的機會全都錯過去了,按理說,上天早就該厭棄我們了??墒?,他還在給我們機會,還在鼓勵我們繼續(xù)努力地干下去。我們難道能再一次失之交臂嗎?”
“老九,你別再說下去了?!痹识T的臉色通紅,心中好像充滿了悔恨,“以前種種,全怪你的八哥心太軟,總想平平穩(wěn)穩(wěn)地干,不要弄亂了朝局。再說,我們手里也缺著一個能翻天覆地的孫大圣,一個敢為天下先的勇猛之上呀!我仔細地想過了,這次只要鬧起來,就不要輕易罷手,看他雍正怎么來收拾這個混亂的局面?!?
葛達渾眼睛熬得通紅,他撫摩著腦門子說:“我管著文華殿,那里的太監(jiān)們也都肯聽我的?;噬蠠o道,他擅改先帝的遺法,欺母逼弟,暴虐群臣,早就激起大家的不滿了。可我擔(dān)心的有三條:一,我們沒有兵權(quán);二,如今君名份已定,我們這樣做是不是造逆?萬一有的督撫要起兵勤王,我們拿什么去抵擋?三嘛,人旗旗主現(xiàn)在只找到了四位。這些人平日里什么事都不管,只敢在背后發(fā)發(fā)牢騒,一旦到了和皇上對陣之時,他們會不會下軟蛋?這些假如不事先想好,預(yù)備得不充分,失利事小,正如九爺所說,我們可是贏起輸不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