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禵還要再爭,引娣卻走上前來說道:“爺,用不著求他!”她移步上前,在允禵面前拜倒:“奴婢感激爺相待的恩德,也永遠不會忘記了和爺在一起的時光。今日奴婢和爺拜別,料想今生今世再無相見之日。有句話,奴婢本該早說,卻一直沒有這個膽量。今天不說出來,奴婢是死也不能安生的。奴婢原本并不姓喬,乃是樂戶人家的女子。只因母親與人相好生了我,得罪了族人,才被迫逃到山西,改嫁與喬家的。這不是什么光彩事,但十四爺已是奴婢的夫君,今日將別,我不能再瞞著您老。奴婢沒有他求,只想再為爺唱一支曲子,權(quán)作拜別,請爺往后多多保重吧?!闭f完,她走上前來,支起琴架,邊泣邊唱道:
秋水漫崗,遮不盡碧樹凋零蓑草黃!更恰似離人惆悵…道珍重告郎,莫為念妾斷肝腸。念妾時且向盤石韌草泣數(shù)行…
唱完,她向允禵再次拜倒,然后頭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允禵氣塞心頭,他仰首向天,大叫一聲:“雍正——胤禎!你這樣待承自己的兄弟,能對得起躺在這陵寢里的圣祖先皇嗎?”他抓起那架千年古琴,猛地用力,摔碎在地上…
遵化事變后三天,年羹堯接到上書房轉(zhuǎn)來的皇上諭令:“著征西大將軍年羹堯即刻進京述職?!本旁露娜?,年羹堯向皇上遞上了奏報,說已經(jīng)起程。雍正皇上馬上又下了諭旨說:“覽奏甚是歡快。一路平安到京,君臣即將相會,快何如之!”
當真是“快何如之”嗎?不!明眼人不難看出,雍正皇上和八爺黨之間的爭斗已經(jīng)是你死我活,雍正的步子也邁得越來越快了。劉墨林突然遇難,汪景祺到遵化劫持允禵,這些都不容皇上忽視,也不容他掉以輕心。年羹堯只是雙方爭奪戰(zhàn)中的一個棋子兒,而且主動權(quán)在皇上手里攥著?;噬弦鯓?,他敢說不從嗎?現(xiàn)在,朝廷上下都在重新估量前途,而近在咫尺的田文鏡、卻看不到這個變化,他還是埋頭盯著眼前的小事,而不懂得審時度勢。
自從處置了晁劉氏一案,田文鏡聲震天下。胡期恒和車銘卷鋪蓋滾蛋,更使田文鏡志得意滿。哪想,委派張球署理按察使的第二天,突然接到皇上的朱批諭旨,那上面的語氣嚴厲得讓人心驚肉跳?;噬蠁査皬埱蚴鞘裁慈?,爾一保再保,是何緣故?”還說,“但凡人一有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不能矣,朕深惜之!”田文鏡一直在走著上坡路,他還沒忘記,當初皇上在方老先生面前夸他“既忠又公且亦能”的情景,那時,他是多么興奮,又是多么得意??!可現(xiàn)在看了皇上的朱批,他簡直是頭大眼暈,不知如何才好了。他左思右想,這件事還得去求鄔先生幫忙。鄔先生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只有找到他,按他說的辦才不會出事兒,他不敢拿大,更不敢讓手下人去驚動鄔先生,而是輕裝簡從,親自登門去拜見求助。鄔思道正在打點行裝,準備出門??匆娞镂溺R來到,倒有些吃驚:“喲,是田大人啊,我正要去見你,可巧你就來了。讓你屈尊降貴,我真是不好意思。你快請坐,來人,看茶!”
田文鏡見鄔思道滿面紅光,神情飄逸,不禁羨慕地說:“先生,瞧你這氣色,這作派,可真像是位活神仙!我田某就是想瀟灑也瀟灑不起來呀!”
“文鏡大人,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過做官也有做官的好處。你讀過《聊齋》,一定還記得蒲留仙說過這樣的話:‘出則輿馬,入則高堂,堂上一呼,階下百喏,見者側(cè)定立,側(cè)目視’,這人上之人的滋味兒,也不是誰都有幸品嘗的。大人既然來到舍下,我就免得跑腿了。有一事不得不說,我將返故鄉(xiāng),就此告別。但愿來日車笠相逢,田大人不要視為路人,對我也‘側(cè)目而視’,我就心滿意足了。哈哈哈哈…”
田文鏡一驚,他看了一下已經(jīng)整好的行裝問:“怎么,先生要走?你不在河南就館了?”
“唉,大人哪里知道,我盼這一天盼得好苦呀!原來我曾想方設(shè)法讓你討厭我,把我趕走就完事了??墒?,我離開河南,從南京又轉(zhuǎn)到北京,到末了還得回到這里。這次是寶親王替我求了皇上,他才恩準我回家養(yǎng)老的?;噬洗胰绱耍孀屛也恢f什么才好?!?
田文鏡知道鄔思道是早晚要走的,卻沒有想到會這么快,他戀戀不舍地說:“先生,你走了,我可怎么辦呢?你瞧,皇上給我下了朱批,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回奏才好?!?
鄔思道接過朱批來一看,笑了:“這區(qū)區(qū)小事,至于你犯了愁腸嗎?張球好,你就給皇上寫個奏辯;他不好,你就老老實實地認個錯,說自己有‘失察之罪’,不就完了?”
田文鏡說:“鄔先生你不知道,這里面有??!胡期恒到北京后,不定怎么在主子面前說我的壞話呢?年羹堯也不能讓我過清心日子。他們這是在找我的事兒??!”
鄔思道開懷大笑:“你呀,你也不想想,從諾敏一案到現(xiàn)在,你整治了年羹堯多少人?假如不是我在這里,年某還投鼠忌器的話,他早就把你拿掉了,還能讓你等到今天?”
“可是你…你卻要去了…”
“文鏡兄,你不明事理??!你是二十歲就當上縣丞的,直到先帝大行時,一共做了四十年的官,才從八品熬到六品??墒牵噬系腔饺缃竦亩昀?,你卻從六品小官,做到了封疆大吏。這超次的升遷,難道只是讓你過過官兒癮的嗎?你要真是這樣想,這‘辜恩’二字的罪名,你是絕對逃不掉的。不說別人,連我都不能饒過你?!?
田文鏡一臉茫然地看著鄔思道:“先生,眼下隆科多倒了,年羹堯就要進上書房。我扳倒了胡期恒,就得罪了年羹堯。我看,我早晚也得栽到他的手中。就是不倒,這夾板氣讓我受到那天才算一站呢?”
鄔思道仰天大笑:“唉,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我告訴你,自古以來耳目最靈通,也最了解下情的,莫過于當今皇上。你以為是你把胡期恒扳倒的嗎?錯了!單就河南的事情來說,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奏折直達九重。單憑你是絕對不能把他擠走的,你也曾擠兌過我,能得償所愿嗎?”
兩人正說著時,畢鎮(zhèn)遠也找到了這里,他是給田文鏡送密折匣子來的。田文鏡接過來,先向那個小匣子打了一躬,才恭恭敬敬地打開來??粗?,看著,他自失地笑了笑說:“先生,你不愧是高人,說得一點不錯!瞧,皇上在這封朱批中說,張球是個邪惡之人,我田某是受了他的騙而不自知的??磥?,皇上原諒我了。唉,過去我真是糊涂,放著你這位好師爺不用,還只想把你擠走?,F(xiàn)在我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畢鎮(zhèn)遠一聽這話忙問:“怎么,鄔先生要走?咳,你不該走呀!到哪里去找田大人這樣的好東家呢?”
鄔思道說:“畢老夫子,實話告訴你,我本來就不是紹興師爺?shù)哪菈K料子。你們不是說我拿的錢太多嗎?你看…”他往大柜子上一指,“那上邊放的全都是銀票,我從田大人處拿到的,一文不少全在這里。昔日關(guān)云長能掛印封金,鄔思道雖然不才,也同樣能拂袖南山!”
“先生…”
“你聽我說。”鄔思道攔住了他,“你那個‘三不吃黑’我已領(lǐng)教了。但我要告訴,只有這些,還不能算是個好師爺,了不起,也只能保全自己而已。你還得學會給中丞大人多出些好主意,多干些實事才行。田大人,畢師爺是個人才,假如我保他在五年內(nèi)混個知府,你能答應(yīng)嗎?”
“這有何難!”田文鏡一口就答應(yīng)了,“畢老先生,今天鄔先生既然把話說到這里,我什么都可以答應(yīng)。從今天起,你就把刑名、錢糧和書啟三房師爺全都兼起來。你先回去,等會兒我和鄔先生說完話,再和你詳談?!?
畢鎮(zhèn)遠走了以后,田文鏡誠摯地對鄔思道說:“唉,我這個人,從前確實是器量太淺了。不能容人,心里又放不下一點事兒。你知道,我一心一意地想報皇上的知遇之恩,也想干一番大事業(yè)的。可是,先生你看,如今的風氣能讓人干好嗎?你要做事,就要先得罪權(quán)勢;可得罪了他們,你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這…這叫人怎么說好呢?”
鄔思道架著雙拐,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子,過了好久,他才長嘆一聲說:“唉,何嘗你是如此,就連當今皇上也和你想的一模一樣?!?
“什么,什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