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其倬聽見鄔思道自己報出了身份,也連忙依著規(guī)矩站起身來。他一邊點頭稱是,一邊對不知所措的田文鏡說:“文鏡兄,鄔先生適才所說,句句是實呀!皇上還在藩邸時,就是以師禮對待先生的。李衛(wèi)見了先生,行的也是奴才的禮節(jié)。就連皇上跟前的三位阿哥爺,對鄔先生也是以‘世伯’相稱,而不敢有一點兒輕慢的…”
鄔思道擺擺手止住了高其倬的嘮叨,淡然地說:“老高,你不要再多說了,帝師我是不敢當?shù)摹N乙仓廊舨皇俏溺R煩透了我,今天他這話也絕不會說出口來。世人都知,隱士有三:即大隱于朝、中隱于市、小隱于野。我這個身子,是不適宜在朝為官的。當初辭別皇上時,我就提出要歸隱田園??墒?;皇上說,‘既不想看你大隱,也不愿讓你小隱’。所以,我就到你這里來‘中隱’了。其實,是你在替皇上養(yǎng)活我;而我則是‘隱’在你的身邊!我這樣的身份,怎么能和別的師爺一樣,去爭名遂利呢?”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天棚又接著說,“其實,要我自己說,中隱才是最難的呀!文鏡大人,你知道我多么想我的無錫老家嗎?那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是,沒有圣命,這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呀…”說著,他的淚水,竟潸然流了下來。
田文鏡見他這樣,忙走到他身邊說:“先生,請恕文鏡無禮之罪。唉,皇上以國士之禮待你,而我卻把你看成耍嘴皮子的‘師爺’,可見我田某有眼無珠。我這里的一切。先生全都看到了,只有一個字:難!就說眼前吧,放著車銘、胡期恒兩個是非之人,我就不能動他分毫!這不,我剛要請他們來議事,他們二位卻跑到鄭州去拜見年大將軍了。臨走時,連聲招呼都不打,硬是不把我這堂堂巡撫放到眼里!咳,不說這個了,今天我略備水酒,給先生陪罪,也算是為高兄接風吧?!闭f話間,他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放著鄔思道這么硬的后臺,我還怕扳不倒車銘和胡期恒嗎?就是年羹堯為他們撐腰又豈奈我何?
就在田文鏡這樣想的時候,車銘和胡期恒二人,早已來到鄭州了,年大將軍雖然只是從這里路過,但那威風和架子也同樣是擺得十足。臨近幾省的大員們,都紛紛前來捧場。請安回事的,拉攏感情的,關(guān)說是非的,恭送程儀的,什么目的全有。甘肅巡撫因相距太遠沒有法來,還派了他的兩個兒子前來恭迎哪!大帥行轅里,不分晝夜,燈火輝煌,笙歌嚎亮,酒筵不斷。前來拜會的官員們,也全是媚態(tài)畢露,餡盈耳。與這情景相比,離得最近、來著最方便、也最應(yīng)該來巴結(jié)的田文鏡,卻頂著不來,就顯得十分扎眼了。
車銘和胡期恒見到這陣勢,已經(jīng)覺得沒有指望了。他們只向大將軍行轅遞了手本,表示了渴望一見的心情,便死死地靜坐在驛館里等候。哪知,大帥行轅的一名中軍校尉卻突然送來了名帖。說請胡、車二位,到大將軍行在去會面。二人一見這名帖,全都驚呆了。大將軍給他們送名帖,他們哪敢接受,更何況,這名帖也不同一般哪:用手一掂,大約有斤來重,不知用過多少次,也被人退過多少次了,撫摩得滑不留手。就這派頭,誰人能有,又誰敢收它。原來它是用大楠竹特制的,比屋瓦還長了一倍,上面刻著兩行大字:
一等公、奉詔西征撫遠大將軍
年羹堯頓首拜
車銘一看,忙陪著笑臉把名帖壁還說:“請軍爺上復大將軍,卑職等絕不敢當,稍后馬上就去謁見大將軍?!?
倆人換了袍服趕到驛館時,眼見得門前的轎子,排成大隊,全在候著,而他們卻可昂然直入,真有受寵若驚之感。年羹堯今天很是興奮,一見他們兩人進來就說:“好好好,你們終于來了。陜西、山西、山東、安徽巡撫早就來了。昨兒個我就想,來到河南,怎么不見地主呢?你們那位田大人,與我也真是無緣。我進京路過河南時,他‘太忙’;我要回西寧了,他又‘身子不適’!唉,這叫人怎么說好呢?”
車銘和年羹堯不是很熟。所以雖然聽出了年羹堯是話中帶刺,卻不敢接碴。他進來后一瞧,這里還坐著一老一少兩個人。老的,已經(jīng)花白了頭發(fā);少的,似乎剛過而立,手中拿了本書,自顧自地坐在窗前看著。
他傻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覺得手腳都沒有合適的地方放。胡期恒卻十分坦然,他和年羹堯之間不是一般交情啊!一進門就朝那老者奔了過去,親熱地說著:“哎呀呀,這不是桑軍門嗎?晚輩給您老請安了。大將軍進京時,我沒能見到您、后來一問才知,您老竟沒跟大將軍一塊來;我想著這次還是沒福相見呢,偏偏您老卻又來了。我給您者預備下了二斤老山參,也沒有帶來??龋趺匆膊唤o我個信兒呢?”
年羹堯看車銘有些發(fā)呆,便在一旁說:“來來來,我為各位引見一下。這位老者就是我的中軍參佐、也是我的奶哥哥桑成鼎。這位學士的大名,你們想必早已有聞了。他就是今科探花劉墨林,也是西征軍的糧道、參議道。老桑,你還記得當年的事嗎?那年我進京趕考,病倒在胡家灣。胡老爺子好醫(yī)道啊,硬是救活了我的命,至今我還記憶猶新哪!要不是胡老爺子,哪有我年某人的今天?所以,我這次路過河南,誰都可以不見,卻不能不見見胡兄??!哦,這位,就是河南藩臺車銘,車大人。他是位十分干練的官員,也是王鴻緒的得意門生!”
劉墨林一聽“王鴻緒”這名字,就知道,車銘也是個“八爺黨”的黨徒。不過,他卻沒在臉上帶出來,一笑說道:“哎呀呀,二位都是前輩高人,晚生在此有禮了。”
車銘也陪笑說:“哪里,哪里,昔日黃花,早已不堪再提了。哎?你在看徐大公子的詩嗎?徐大公子也贈我了一冊,至今我還常放在案頭哪!他的詩作,堪稱海內(nèi)獨步呀!”
劉墨林見他如此巴結(jié)徐駿,也笑著說:“是啊,是啊,徐兄大才,確實讓人望塵莫及。晚生隨身帶著,就是要好好拜讀的?!?
年羹堯?qū)Ρ娙苏f:“都是自己人,閑話就不必說了。老胡和車大人,說說你們這里的事情吧?!?
胡期恒忙說:“大將軍垂問,敢不如實回稟。”
年羹堯瞟了一眼劉墨林又說:“哎,話不能這樣說。河南的事,我本來是不想管,也不該管的,何況田中丞也沒有來。不過,萬歲多次說,要我沿途‘觀風’,我不問一下,以后皇上朱批下來,我一問三不知,也不大好。就算你們說的是一面之詞吧,你們說,我們聽,權(quán)當作是閑聊好了。至于怎么處置,以后皇上自有章程的?!?
車銘和胡期恒聽了這話,都覺得眼前一亮。他們甩開田文鏡跑到這里,就是要向年大將軍訴訴苦,再用大將軍的威嚴,壓一壓田某人的氣焰。
如今機會到了,只要他們說的在理,年羹堯密奏一本,說不定還能扳倒頭上這座大山呢。不過,劉墨林也在座,卻又不知他是個什么背景。萬一說錯了,還不如不說的好。車銘是在宦海中沉浮幾十年的老油條了,他明白,只要一開口,就會有是非,他得為自己多留條后路。此刻,見胡期恒看看自己,意思是讓他先說。他在椅子上一欠身說:“胡大人,你是按察使,你就說吧,有什么疏漏之處,我自然要為你補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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