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平日里明快爽捷的老皇姑竟然病成了這樣,允禵早已淚水遮住了雙眼。他緊走幾步,來到十七姑病榻前打下干去,哽咽著說:“侄兒允禵…給老姑奶奶請安了!這才幾日不見您老,您就病到了這份上,叫侄兒心里頭…”
十七姑緊緊地盯著允禵看了半天,竟然咳出一口痰來。她的身子盡管還十分虛弱,但那自幼生成的火爆性子卻絲毫未變。只聽她勉強笑笑說:“佛祖還沒有收留我,你倒先來給我哭喪了嗎?還不快把你那貓尿收了,我有話對你說呢?!?
允禵向前移了兩步,在病榻前躬身說道:“姑姑的病不要緊的,您只需放寬心靜養(yǎng)些時,就會大安的。您老有話只管說,有什么事要侄兒辦的,也只管交代?!?
十七皇姑眨了一下眼睛,就在這一剎那間,讓人覺得她在年輕時,一定非常美麗,鮮艷奪目。她喘息了一下說:“我的病自己心里有數(shù),我是真的不行了。算起來,咱們愛新覺羅氏的格格,從太祖爺起,活過五十歲的只有兩個。我的壽數(shù)最長,今年已是六十三了,我知足了。趁著姑姑還有這口氣,我想勸勸你,你可能聽得進去?”
“姑姑,您說吧,侄兒聽著哪?!?
“我是個女人,本來不該管你們外面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有句老話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不知這話你聽到過沒有?我勸你一句: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要總是絞不斷、撕不爛的。后世的人會笑話你,漢人更會笑話你,人家會說,瞧這哥倆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呢?罷了,罷了,別再跟你四哥過不去了,他也有他的難處,他的苦處。說到底,他還是你的親哥哥,他也不是個壞人。好侄兒,你能明白姑姑的這番心意嗎?”
允禵怎么也想不到,十七姑一下子就把話說到這份上,他驚得渾身一顫,忙說:“十七姑您何不安心靜養(yǎng)呢?我和皇上之間沒有什么事,再說,君臣分際,我也不敢對皇上有什么過不去的?!?
“算了吧,別騙我了?!笔吖门闹识_的后腦勺笑笑說:“人都說,女人頭發(fā)長,可你們男人的辮子就短嗎?我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哪個猢猻上哪棵樹,姑姑全部知道。在你們這一大群侄子里,我最疼的就是你和老十三。你們小的時候,我就看著你們在御花園里偷梨、摘石榴。如今看著你們生分了,姑姑心疼啊,可是,平日里我又不能說,不敢說。如今我的大限到了,再不說就永遠說不成了。你扳著手指頭算算,敢在你四哥面前說句硬氣話的,除了我還有別人嗎?我一走,你們再鬧下去,誰能替你討情,誰又能哄你、勸你、說你、罵你?”老皇姑說著,豆大的淚珠滾滾落下。
允禵也是淚如雨下:“姑姑,您把心放寬些,別老是想那些沒用的閑事,您的壽數(shù)還長呢,哪能說去就去了。”
十七姑正要答話,卻聽外頭一陣腳步聲響,雍正皇帝已經(jīng)走了進來。他是怕驚動了老姑,才不讓太監(jiān)們通報的。允禵見他悄步走來,連忙跪了下去:“罪臣允禵叩見皇上?!?
雍正說了聲:“自己兄弟,不必多禮,起來吧。”說著就走近十七姑病榻前,輕聲說,“十七姑,您現(xiàn)在覺得怎樣,是不是好了點?”
十七姑喘息不定地說:“除了老大、老二,該見的全都來過了,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先帝爺在時,待我也總比別的和碩公主更好。有時,我搗著他的額頭數(shù)落他,他也只是笑笑,從來也不肯疾厲色的訓(xùn)斥我,我還能說什么呢?姑姑想了,論國法,我這身份,一文不值??晌沂莻€女人,是個老寡婦,平日里就沒少在你們面前說三道四的?;噬?,你生我的氣嗎?”
雍正含淚笑道:“姑姑說到哪里去了。在外人的眼睛里,當(dāng)皇帝的,要什么有什么,想怎樣就怎樣,其實皇帝的心里也苦著哪。就是有一肚子的話,也不能隨便說!我告訴姑姑一個消息,您上次進宮在太后身邊說的話,我都辦成了。您的兒子平平安安,不久就要回來了;那個哈慶生已經(jīng)死了,朕的四格格也用不著受苦了??删瓦@么點子事,當(dāng)時,朕也不敢在母后那里對你說句硬氣話。您看,當(dāng)皇帝難也不難?所以要說四鄰不靠,六親不認,當(dāng)皇帝的是頭一個。您好好養(yǎng)病,咱們娘倆說話的時候還長著哪!”
十七姑劇烈的咳了一陣,對殿里的人說:“你們都先出去!”她艱難地轉(zhuǎn)過身來說:“皇上,我有句話要對你說,也許你聽不進去,可是,我還是要說。皇上的心我是知道的,你臉上雖冷,但心里頭熱,精明強干,善惡分明,做起事來從不拖泥帶水,這是你的長處??赡阋灿胁蛔?,你太清了,清得過了頭,你自己知道嗎?”
“十七姑…”
“你不要搶話頭,且聽我說。你當(dāng)皇帝,不貪色,不吃酒,寧肯勒啃自己,也不亂用一文錢。你的節(jié)儉,你日夜辦事的勤奮,就是先帝也比不上你。人有一善你不忘;但人有一過,你也不忘,這就不好了。先帝比你最大的長處,就是要下邊辦事的人,又怕、又敬、又愛,而又離不開他。這一條,你得好好學(xué)著點。”
雍正聽了這話,感動得熱淚盈眶。他真想向這位老姑姑吐一吐自己的心事,他多想說說,不是我不肯放過他們,但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讓我有什么辦法?可是,皇帝的尊嚴和驕傲又不允許他這樣做。想了想他說:“姑姑,您的話,我都記下了。您安心地養(yǎng)著吧,我這就和十四弟一齊去看看大哥和二哥,也替您問候他們。有什么話,等您身子大安了,咱們再細說吧。”
雍正拉著允禵就往外走,卻迎頭碰上了站在門前的喬引娣。那甜凈俏麗的臉龐和動人的眼睛,那樸實無華、羞而不怯、略帶野性的神氣,好像一個十分熟悉的人又復(fù)活了,還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嚇得他如遇鬼魅,如遭雷擊一樣,踉踉蹌蹌地倒退了兩步,僵立在地上,臉色也突然變得驚恐和可怕。
引娣見皇上這樣死盯盯地看著自己,心里也好像有頭小鹿在撞著她一樣。她羞紅了臉,羞紅了眼睛,羞得簡直想鉆到地底下去。她在心里暗罵一聲,這個皇帝怎么這樣不正經(jīng)?
允禵也發(fā)現(xiàn)了皇上的反常,忙問:“皇上,您這是怎么了?”
過了好久,雍正才鎮(zhèn)定下來說:“哦,沒什么,朕的頭有點發(fā)暈,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咱們走吧。”
在路上,雍正似乎是心不在焉地問:“她是你房里的丫頭?”
允禵吃了一驚,他真怕皇上會當(dāng)面提出把引娣要走,便說:“她是個苦命人,老家是山西代縣的。她曾被當(dāng)作諾敏一案的證人,帶到了北京,現(xiàn)在已是無家可歸了。我從西疆回來的路上救了她一命,把她留在府里。她一心要報恩,我也離不開她,就干脆給她開了臉,收她在身邊了?!?
“哦,她怎么會是山西人呢…”皇上好像在自自語地說著。
允禵聽著皇上這沒頭沒腦的話,也不禁呆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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