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下華云豐望著大殿內(nèi)散課后魚貫而出的僧人,轉(zhuǎn)身對易青說道:“我已經(jīng)向宇通董事會辭去了一切職務(wù),董事們將會選出新的董事會主席。不過,我和你清姨的股份卻依然是宇通的大股東。我跟她商量了一下,我們用在宇通的這部分股份每年的紅利設(shè)立一個基金,由小茹來擔(dān)任這個基金的使用執(zhí)行人,直到我們百年之后由她繼承……希望上一代的仇怨,不要再影響到她的生活。”易青微笑道:“小茹從小生活環(huán)境優(yōu)越,是比一般女孩任性了些,但是她卻一點不糊涂,而且非常善良;經(jīng)過這次的事情之后,她顯然成熟了許多,這點您和清姨都不必擔(dān)心了。我倒是擔(dān)心……長樂幫那邊,您怎么交代?”“放心,如果我存心要‘失蹤’,他們找不到我的;我在這個***里混了這么多年,這么點安身之道還是有的?!比A云豐狡黠的笑了笑,道:“等他們找累了,自然會公推新的坐館出來。到了那時候,我早就不知道在大西洋的哪個小島海灘上曬太陽了。其實,地球沒了誰都照樣轉(zhuǎn),他們沒有了我,也許活的更好?!币浊嘈闹獩]有他說的那么簡單,不過以華云豐的才具,只要他不想牟求什么,只是要全身而退,應(yīng)該不難。兩人正站在廊下閑話。忽然眼前人影一閃,方才引路的知客僧走到兩人跟前,合十為禮,道:“方丈請二位入殿一敘?!比A云豐和易青相視一笑,并肩向大雄寶殿內(nèi)走去。入得殿內(nèi)。一抬頭處,可見當(dāng)年乾隆皇帝手書匾額“法海真源”;巨匾之下,大殿正中的毗盧遮那佛端坐在須彌座上,這尊全高近四米地明代制作,木胎之上貼金罩漆,雖然年代久遠,卻依然不失輝煌宏偉之感;一旁,文殊、普賢兩位菩薩的木像分立兩旁,像高2有余,妙相莊嚴。雕制精美;大殿兩側(cè)分列十八羅漢坐像,像高約1.5:米,木胎貼金,工藝精巧,百妙畢備。易青見了這許多古代藝術(shù)家們的雕塑杰作,不禁又犯了職業(yè)毛病??吹媚坎晦D(zhuǎn)睛。嘖嘖稱贊不已。華云豐悄悄的湊近他,打趣道:“放著人間真佛不拜,卻去看那些泥胎作甚?”易青這才醒悟過來,自覺失禮——只見香龕之下,正中擺放著蒲團上端坐著一位年邁的僧人,身披袈裟、寶相莊嚴、長眉如雪、眉宇之間卻有如嬰兒般,肌膚紅潤,紋理不現(xiàn)。華云豐和易青知道這便是國內(nèi)大大有名地大德高僧、著名的佛學(xué)家、中國佛教理事會副主席、法源寺方丈妙嚴莊可大師了。兩人連忙上前見禮,然后隨手拉過兩個蒲團。在莊可大師對面坐了。莊可禪師卻似渾然不曾見到他們二人一樣,只是閉目禪坐,一不發(fā)。華云豐和易青也不敢打擾,紛紛疊坐雙腿,凝思入定。享受這紛繁紅塵中難得的片刻寧靜時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寺院里聚集僧眾晨誦的鼓詠之聲響起。一陣空靈有如天籟的磐音,令易青恍如長夢中驚醒,忽覺神氣清明,心胸開朗。此時,對面的莊可禪師突然緩緩的開口,吟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fēng)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己遍,卻回?zé)熻霄奶痢浲臃?!”老禪師緩緩吟罷,雙目突然睜開,卻沒有易青預(yù)想中的神目入電,只是一片寧靜祥和的水意,汪汪然深邃而不見底——一個七旬老人竟有如此清澈的眼眸,不禁令人心生好感之余肅然起敬。華云豐何等自負地人,與這老僧目光一對,卻不自禁的生出幾分窘迫局促的尷尬來,連忙低眉垂首,畢恭畢敬的道:“請大師指點迷津?!鼻f可禪師微微一笑,看著華云豐藹然道:“你可知這意么?”“是!”華云豐躬身道:“這是蘇東坡學(xué)士的《僧圓澤傳》中的詩句?!贝艘怀觯浊嘈睦飳θA云豐更增了幾分佩服,難得這位黑道大魁,整天勾心斗角之余,對于中國國學(xué)一點也沒有放下——易青自己博覽群書,知道這些生僻地古文古典并不希奇,華云豐居然也有涉獵,不由人不對他刮目相看。“既如此,你可將這個故事說與老和尚聽聽?!鼻f可大師仍是笑咪咪地道。華云豐雖然略覺奇怪,卻不敢多問,只得理了理思緒,慢慢回憶著道:“說的是唐朝有個富家子弟叫李源的,因為父親在安史之亂中死去,從而體悟人生無常,發(fā)誓不做官、不娶妻、不吃肉食,把自己的家捐獻出來改建惠林寺,并住在寺里修行。寺里的住持圓澤禪師,很會經(jīng)營寺產(chǎn),而且很懂音樂,李源和他成了要好的朋友,常常坐著談心,一談就是一整天,彼此引為知己?!薄啊幸惶欤麄兿嗉s共游四川的青城山和峨嵋山,李源想走水路從湖北沿江而上,圓澤卻主張由陸路取道長安斜谷入川。李源不同意。圓澤只好依他,并感嘆地說:‘一個人的命運真是由不得自己呀!’于是一起走水路,到了南浦,船靠在岸邊,看到一個穿花緞衣褲的婦人正到河邊取水,圓澤流著淚來,對李源說:‘我不愿意走水路就是怕見到她呀!’”“……李源吃驚地問他原因,他說:“她姓王,我注定要做她地兒子,因為我不肯來。所以她懷孕了三年還生不下來,現(xiàn)在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再逃避?,F(xiàn)在請你用符咒幫我速去投生,三天以后洗澡的時候,請你來王家看我。我以一笑作為證明。十三年后的中秋夜,你來杭州的天竺寺外,我一定來和你見面?!崩钤幢春蠡诓灰?,但也只能為他洗澡更衣,到黃昏地時候,圓澤就死了,河邊看見地婦人也隨之生產(chǎn)了。三天以后李源去看嬰兒,嬰兒見到李源果真微笑,李源把一切告訴了王氏,于是王家出錢。把圓澤埋葬在山下。”“……李源再也沒有心思去游山,就回到惠林寺,寺里的徒弟說圓澤出門時就寫好了遺書。十三年后,李源從洛陽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去赴圓澤地約會,到寺外忽然聽到葛洪川畔傳來牧童拍著牛角的歌聲。李源聽了。知道是舊人。忍不住問道:‘澤公,你還好嗎?’”“……那牧童說道:“李公真守信約,可惜我地俗緣未了,不能和你再親近,我們只有努力修行不墮落,將來還有會面的日子。‘這個故事,從前易青讀書的時候,也曾聽人說過,又在各種書籍中看了不知多少次。圓澤禪師和李源的故事流傳得很廣,到了今天,在杭州西湖天竺寺外,還留下來一塊大石頭,據(jù)說就是當(dāng)年他們隔世相會的地方。稱為‘三生石‘。不過此時聽一代黑幫大豪在這幽靜的佛寺里娓娓道來,竟不期然有種出世的恍惚之感;回想一下華云豐、華云清、孫云博這三人糾葛半生的恩怨情仇。竟仿佛真的感受到,那冥冥之中掌控一切的力量,在引導(dǎo)著人們地前世今生,愛欲沉淪而無法自拔。當(dāng)年圓澤轉(zhuǎn)世的牧童對李源唱的那首歌,正是一開始時莊可大師吟誦的詩句——“三生石上舊精魂……此身雖異性長存?!薄坝麊柷笆酪?,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鼻f可大師聽華云豐講完了,馬上接著他的話說道:“你可知這意么?”華云豐怔怔的想了半天,才慚然道:“弟子……弟子迷失了。目不見云,不表示云消失了,是因為云離開我們地視線;目不見月,不表示沒有月亮,而是它運行到背面去了;同樣地,人的一生就像行船,我們的本心就如同船,而外來的影響我們善惡的執(zhí)著就象岸——我們的船一開動,兩岸的風(fēng)景就隨著移動。生如出發(fā)、死如靠岸,船是不變的,但岸在變,風(fēng)景就隨之不同了。每個人都象蘇東坡寫的這個故事一樣,都站在自己地三生石上,只要秉持本心,守住自己的‘舊精魂’,便能得致生命的超脫。”幾句話說完,華云豐滿頭大汗。易青在一旁得聞妙義,一點也沒有被華云豐的這種“跳躍性思維”弄迷糊了,反而由衷的露出歡欣鼓舞地快樂神情來。莊可大師此時才注意到坐在華云豐身邊的他,不由面露贊許之色,緩緩地點了點頭。或許,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三生石上吧!人在做,天在看,無論你迷失到哪個岸邊,只要及早回頭,放下仇怨執(zhí)著,就能得到平安與快樂!華云豐本來就是個宿慧極深的人,這么多年來一直因為孫云博和華云清的這個心結(jié)解不開,所以才行事越來越乖戾,此時大徹大悟,更覺得昨非而今是,不由滿面愧色。莊可大師右手單掌執(zhí)禮,左手做拈花羅漢狀,垂眉誦道:“善哉!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欲,故有輪回,若諸世界一切種性,卵生、胎生、濕生、化生,皆因淫欲而正性命。當(dāng)知輪回,愛為根本。由有諸欲,助發(fā)愛性,且故能令生死相續(xù)。欲因愛生,命因欲有,眾生愛命,還依欲本。愛欲為因,愛命為果……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后有無,聚散起止,念念相續(xù),循環(huán)往復(fù),種種取舍,皆是輪回。未出輪回,而辨圓覺;彼圓覺性,即同流轉(zhuǎn);若免輪回,無有是處。如動目,能搖湛水,又如定眼,猶回轉(zhuǎn)火,云駛月運,舟行岸移,亦復(fù)如是。”“善哉!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入電,應(yīng)作如是觀?!甭犌f可禪師念罷,華云豐由衷的合十謝道:“大師慈悲!”莊可大師并未答話,只是雙目緩緩闔上,又恢復(fù)了禪定的姿勢,不再說話了。華云豐和易青靜坐良久,知道大師已經(jīng)入定,便不敢再行打擾,兩人相攜著站了起來,向老方丈深施一禮,轉(zhuǎn)身出了大殿。殿外,春日煦暖的陽光慷慨的迎面灑將過來,頓時令易青心神為之一爽。華云豐站在殿外的臺階上,沉思良久,突然伸手在易青肩膀上拍了拍,仰天大笑三聲,驚得寺中靜棲的飛鳥啞啞而起;華云豐也不再和易青招呼,灑然不顧而去,衣袂飄飄,望之若神仙中人。易青望著他的背影,想起就在不久以前,他在自己和孫茹等人眼中還象索命的魔鬼一般,誰能想到竟有今日!一念惡為厲鬼,一念善如佛子,人生在世之況味,無非如此,為人者,又怎么能不緊緊守住自己的“舊精魂”呢?想到這里,易青回頭看了看,見那位知客僧人還亦步亦趨的陪在自己身后,他微笑著走到這僧人面前,道:“山外人略有薄資,愿意捐獻一百萬給貴寺修繕山門,維護金身,不日定當(dāng)差人前來相談?!蹦侵蜕艘恢睂θA云豐和易青殷勤相待,所為的正是如此,這時聽易青一說,大喜過望,連忙謝道:“善哉善哉!施主必得福報,佛菩薩也會感謝施主之德的?!币浊啻笮Φ溃骸靶煾挡钜?。捐資弘法,為的不是佛祖菩薩,度得乃是塵世中人?!闭f罷,也不等一臉錯愕的知客僧人回答,易青轉(zhuǎn)身長笑,向著陽光最燦爛的春日深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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