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出玉門關(guān),緩過司馬道。
盡管風(fēng)沙依舊,天頂有開合的沙葬眼,夜色里又有倏忽聚合的觸手,肥唐還是長長松一口氣。
這才是自己的地盤,這才算回了家,什么妖鬼、方士、羽林衛(wèi),都在那道大門后,永遠(yuǎn)出不來。
天地一改,適才的兇險,就遠(yuǎn)得飄渺了。
肥唐吸了吸鼻子,想說話,葉流西面無表情,目不斜視,說:“別說話?!?
她還記得路,直行、轉(zhuǎn)彎、繞過雅丹土臺,直至回到營地。
營地還在,昌東特意改裝的那輛住宿車在,高深開來的那輛商務(wù)車也在,肥唐激動地差點流淚:這么久了,車身居然沒蒙什么灰,可能是因為風(fēng)大,日吹日擦。
估計到了明天,這一帶就能恢復(fù)正常了,到時候得帶昌東和丁柳出去就醫(yī),住宿車方便躺睡,但開起來不如商務(wù)車,肥唐決定開商務(wù)車出去,葉流西幫著他先把丁柳抬過去。
輪到昌東時,葉流西吩咐肥唐看著點兒手機:“我想跟他一個人待會,你看好時間,一刻鐘之后叫我。”
從營地趕回去,單程至少得15分鐘,龍芝給的時間,寶貴得像饑荒年的一小角餅,得計算好了掰著用。
肥唐一肚子話想問,又不敢多嘴,只好待在商務(wù)車上陪著丁柳。
葉流西關(guān)上車門,搖上車窗,慢慢側(cè)身躺到昌東身邊。
風(fēng)聲被封閉的車體過濾,再入耳就不那么尖銳了,這車是臨時提供,躺著很不舒服,蜷手蜷腳,不得舒展,身周雜物也多,卻又有一種蝸居般的局促溫暖和安全。
葉流西安靜地聽昌東的呼吸,他也許是痛暈了,暈了也好,不用面對那么多揪心紛擾。
她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指腹輕掃他眉睫,又順過微蹙的眉,到鼻梁,到唇。
他唇有些涼,葉流西挨近他,輕輕吻住,這是第一次,和他接吻,只為了讓他唇暖些。
什么都沒想,沒想龍芝,沒想一刻鐘后的分別,也沒想進關(guān)后要面對什么。
做人要專注不是嗎,愛的時候就全心全意去愛,眼里連別人的影子都不要揉,提刀上陣時也要全力去拼,不牽三掛四,也不舉棋不定。
一刻鐘,九百秒,每一秒都純粹,不放無干人等進來嘈雜。
……
肥唐在外頭篤篤敲窗,說:“西姐,時間到了?!?
葉流西身子僵了一下。
真快。
這一刻鐘,像半天急落的一線水,伸手想接,還沒接住,已經(jīng)從指縫里漏光了。
***
葉流西下了車,反手關(guān)上車門,吩咐肥唐:“你去把急救箱拿過來?!?
當(dāng)初進關(guān),是輕裝上陣,很多物資還留在營地車?yán)?,肥唐心里隱約有點預(yù)感,但拎著箱子過來,看到葉流西倚著車身坐在地上,正挽起左邊的袖口時,還是瞬間血沖上腦,失聲叫了句:“西姐,你想干什么???”
葉流西抬眼看他:“別慌,命都要保不住了,還死抱著一只手干嘛呢,你過來坐下?!?
肥唐坐到地上,覺得自己要哭了:真操蛋,這趟進關(guān),他滿以為自己已經(jīng)鍍金鍍成了個硬漢,怎么越活還越慫了呢……
葉流西抽出刀,屈起一條腿,刀身在腿側(cè)擦拭了兩下。
她說:“我沒時間跟你解釋了,別問,也別勸,照我說的做就行,知道怎么救吧?聽好了,加壓,包扎,你要把我的手,跟我的胳膊,對接綁在一起,怎么牢固怎么來?!?
肥唐聲音都抖了:“西姐,光綁在一起沒用的,斷肢再接,要找專業(yè)的醫(yī)院,做好幾個小時手術(shù),你這樣生綁不行的。”
葉流西笑出聲:“你以為我想讓我的手再長回去?我只是不想讓龍芝看出來?!?
她把左手按到地上:“還有,找個袋子,盡量幫我接著血,別浪費了……趕緊的,把繃帶什么的都準(zhǔn)備好?!?
肥唐哆嗦著打開急救箱,酒精棉、紗布、繃帶、剪刀等等擺了一地――也沒法講究什么殺菌消毒了,風(fēng)沙亂裹亂蓋的,講究不起。
葉流西深吸一口氣,提刀在手,就著左手吞睽的位置向上避了寸許,作勢比劃了一下。
刀身锃亮,白光灼人的眼。
沒關(guān)系,這刀很快,也許什么都還沒感覺到,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葉流西閉上眼。
和昌東認(rèn)識以來,都是他在照顧她,她沒想過有一天,他也會倒,不止他倒,身邊的所有人,都倒下去了。
像叢林盡皆斷折,只立了她一棵孤樹,承八面來風(fēng)。
沒關(guān)系,換她來照顧他好了。
龍芝和趙觀壽的勐禽隊就在關(guān)內(nèi)等她,她得好好想想,自己還有什么可以抓住、利用、倚仗的。
從前,蝎眼的人叫她“青主”。
黑石城的人那么忌憚她,煞費苦心,布了一個堪稱完美的局。
西出玉門,送她出玉門關(guān)。
她親眼目睹眼冢吞吃了父親,沒有驚慌失措,躲在水缸里一聲不吭;小小年紀(jì),輾轉(zhuǎn)流浪,進了黃金礦山,成功避過那么多耳目,藏了幾年之久;帶著江斬逃了出去,創(chuàng)立蝎眼,數(shù)年間,就被黑石城視為洪水勐獸……
靠的是什么?總不會是溫柔可人、憐弱惜貧、心地善良吧?光有蠻力做不了大事,一路跌爬滾打上來的人,會更惜命,更面面俱到。
龍芝混進蝎眼,假稱自己是“葉流西”,如此巧合,自己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難道就沒半點的懷疑和提防?
她總在進關(guān)出關(guān),把蝎眼交給江斬,就真的對他這么信任,不怕后院起火,哪一天被人算計到一無所有嗎?
不公平,這場所謂“雙芝競秀”的對抗,龍芝對她了若指掌,她記得的,卻只有那旗鎮(zhèn)之后的事。
……
葉流西右腕一沉,揮刀斬落。
她還沒到絕路,她寄望于曾經(jīng)的自己。
腕上有細(xì)細(xì)的一線涼,旋即是噴涌的溫?zé)?,刀子確實太快,幾乎連痛都斬絕了,耳邊響起肥唐驚慌失措的駭叫,漸漸轉(zhuǎn)成手忙腳亂的粗重喘息……
葉流西闔起的眼皮下,眼睛不受控制,迅速轉(zhuǎn)動。
前塵過往,風(fēng)云聚合,迅速充塞干涸的過去,眼冢唇邊流下的血、黃金礦山里漆黑如墨的礦道、胡楊城頭遍插的招展蝎旗,還有江斬興奮地向她介紹龍芝――
“青芝,流西跟你一個姓啊……”
……
良久,葉流西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