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市。
琥珀山莊九區(qū)二棟。
天下著雨,人行道的石板下汪著水,車輛駛過掀起刷刷聲響;尾煙和雨水粘在一處,滿世界蒸騰出令人眩暈的廢氣。
一名身材矮胖、步伐蹣跚的老人穿著深灰色風衣,胳膊底下夾著公文包,撐著把寬大的黑傘,走進小區(qū)樓下一處燈火通明的便利店。
午飯時間店里冷清,老板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只有他家小孩趴在收銀臺后寫作業(yè)加看店。老人費力地收了傘,抖抖水珠,和藹地問:“小朋友?”
小男孩咬著筆桿抬起頭。
“你爸爸呢?”
小孩指指后面。
“幫我叫你爸爸過來,就說前兩天借要緊東西的伯伯來了?!崩先舜植趯捄竦氖终婆呐男∧泻⒌念^:“去吧?!?
小男孩上下打量他一眼,疑惑地跳下板凳,跑向小超市的后門。
老人也不急,把一路上夾得緊緊的公文包放在柜臺上拉開,取出一個銀灰色的移動硬盤。就在這時店里叮當聲響,玻璃門又滑開了,外面的風雨裹挾著濕氣和寒冷一卷而入——來了新客人。
“?”
老人手一頓,便要把移動硬盤塞回公文包。誰知這么細微的動作竟然被打斷了,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從他身后伸來,準確又不容置疑地按住了老人的手:
“給我也看看吧,呂局。”
明明每個字都堪稱柔和,呂局卻霎時面皮一抖,瞳孔緊縮,隨即轉(zhuǎn)頭看向來人——
“辛苦了,明天繼續(xù)弄哈!”
“明天見!”
秦川揮別同事,在因為下雨而格外擁擠的晚高峰車流中且停且行,整整一個多小時后才開回家,冒雨疾步?jīng)_進樓道電梯。
叮!
秦川走出電梯,摸出鑰匙準備開門,動作卻突然微頓。
“……”他望著面前熟悉的門牌號527,不知為何心臟無規(guī)律地緊縮起來,有幾秒之間甚至不太喘得過來氣,像是冥冥中預感到了什么東西似的。
他用力吸了口氣,平靜下來,慢慢地打開鎖,在吱呀聲中推開了房門。
客廳里沒開燈,最后一絲天光與路燈透過玻璃窗,將熟悉的家具勾勒出淡灰色的影子。早上臨走時匆忙扔在沙發(fā)扶手上的大衣還攤著,餐桌上放著喝了一半的冷茶,茶幾上的魚缸里金魚倏然擺尾,反射出粼粼的水光;女人的黑白遺像擺放在冰箱上,面對著玄關,露出熟悉的面容。
一道修長身影背對著大門,仔細打量遺照,聽見他進來的聲響,但沒有回頭:
“你把岳廣平的一撮頭發(fā)帶回去跟令堂合葬,確定她真的會因此而高興么?”
秦川長長出了口氣——仿佛那塊壘已經(jīng)郁結于胸十多年,至今終于徹徹底底化作白霧,在半空中一瞬就消散了。
“高興的吧,我想?!彼⑿χ卮稹?
秦川反手咔噠關上房門,脫了外套隨手扔在了沙發(fā)上,活動了幾下肩膀肌肉,襯衣下發(fā)出清晰的骨骼脆響,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表情卻還是很彬彬有禮的:
“久聞大名卻緣慳一面,你好,江支隊。”
那年輕人轉(zhuǎn)過身,赫然正是江停。
這其實是非?;闹囉挚尚Φ囊娒?,但具體涵義有多諷刺,也許就像秦川那句“久聞大名、緣慳一面”一樣,這世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切身地明白。
秦川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你特意去家母的故鄉(xiāng)拜訪了?”
“為了證實我對你身世的猜測,是的。幸虧我對岳廣平三十多年前上山下鄉(xiāng)的行蹤稍有了解。”江停淡淡地問:“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暴露在哪么?”
秦川做了個請說的手勢。
“方正弘從你手中奪走藥酒并打翻的那天,幾滴藥酒濺在了他的褲腿上,但卻沒從布料中提取出哪怕痕量的烏頭|堿。也就是說,你自稱從刑偵支隊借來那瓶劇毒|藥酒后試圖飲用的口供是在撒謊,你當時喝給方正弘看的,是你事先調(diào)換過并藏好的,嚴峫那瓶原本無毒的藥酒?!?
“整個中毒事件都是你精心策劃好的一場戲,從提醒嚴峫使用藥酒,到方正弘暴怒制止你使用刑偵支隊借來的藥酒,所有關鍵轉(zhuǎn)折都像你預先設計好的那樣來發(fā)展,而這場戲得以成功落幕的先決條件只有一個?!?
江停頓了頓,說:“你太了解方正弘和嚴峫這兩個人了。你對他們在一個設計好的場景中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了若指掌——就像一年前,你冒充嚴峫的名義給方正弘送有毒|藥酒,并料到他必定會喝一樣?!?
秦川苦笑了笑,仿佛有點無奈:“我就知道那天應該做戲做到底……臨門一腳,不該軟的?!?
“為什么當時怕了?”江停一剔眉角,問:“因為岳廣平的死讓你終于清清楚楚認識到,烏頭|堿是真能殺人的?”
這次秦川真的笑了起來,一邊笑還一邊搖頭:
“不,不,烏頭|堿能殺人我早就知道。我只是覺得——怎么說呢?我想做的事情還沒完成,我怎么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險?”
他就這么似乎有點遺憾的樣子,繞過沙發(fā)想往這邊走,卻被江停止?。骸罢咀?,不然開槍了。”
秦川定睛一看,果然只見昏暗中江停手上平平舉著黑洞洞的槍口。
“行吧,”秦川純屬禮節(jié)性地站住腳步,問:“你想知道什么?你告訴我,我說給你聽?!?
江停問:“你是什么時候跟黑桃k聯(lián)系上的?”
用聯(lián)系這個詞應該只是江停涵養(yǎng)好,否則還有更多更難聽的詞匯來表達相同的意思,不過秦川也不太在意:“不,不是我聯(lián)系他,是他主動來找我?!?
“主動找你?”
“對,是我考上警院的第一個學期。確切的說,是在岳廣平以‘父親’的名義首次出現(xiàn)在我人生中的第二天?!鼻卮ㄞ揶淼芈柭柤纾骸霸绲贸龊跄阋饬习桑晕也耪f久仰大名呢,江支隊?!?
確實如此。
如果真按這么算的話,秦川認識黑桃k竟然在十多年前!
“岳廣平是下鄉(xiāng)當知青的時候跟令堂認識的?”江停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