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啊……純…
她才聽見一點點聲音,回頭正是她的二哥,正不耐煩地抖著腿,一邊給她比劃了兩個動作,一邊大聲地喊她的名字,純——吃的,拿來。
她連忙放下手里洗衣的搓板,快速打了個手勢,連忙逃往廚房里,拿出給她二哥留的飯菜去熱,然后緊趕慢趕地抽出一雙筷子給二哥送去。
她的二哥是個精瘦但很有力氣的男子,他一把奪過妹妹手里的碗筷急吼吼地大口吃了起來,你不知道,來了好些有錢的北方佬,說要來做生意的,到處看來看去問個沒完,忙得我都來不及吃飯。二哥嘴里的米粒都激動地噴出來幾個,我看他們是根本不懂,等我們把那幾個蠢人的錢袋子掏空,我們就能把家里房子整個重修一遍,再請多幾個小工。祖祠說不定都能翻新一遍!
小純坐在板凳上繼續(xù)搓著一家的臟衣服,她看著二哥含著飯菜的嘴一張一合,并沒有完全理解他所說的話,反正大約也不干她的事。
她二哥見她沒什么反應(yīng),對此不是很開心,便推了推她的肩膀,純,到時候有錢了,我們就給你打兩個大大的金鐲子,你就能戴著它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人,你說,好不好
小純?nèi)套“雅K水撩他臉上的沖動,咧起嘴假笑了一下,低下頭繼續(xù)搓著她的衣服。
她無論對金鐲子還是嫁人都不太感興趣,更何況這個哥哥從小到大夸下的海口多如牛毛,兌現(xiàn)的寥寥無幾。
嘿,還害羞了!你二哥這么厲害,什么時候騙過你!
小純聽不真切,也不想聽得太清楚,反正一切都沒有什么意義。她不記得是多少歲,也不記得具體發(fā)生了什么,總之大約是很小的時候,她話還說不全,喝醉酒的二哥發(fā)了很大的火,狠狠給了她一巴掌,一腳給她踹倒在地上。等到第二日,她已經(jīng)聽不大清聲音了。
她的耳朵于是一天天的便壞了下去,聲音越來越難聽清了,小純想去村外的大夫那看看,但家里正湊錢想給大哥娶親起新房,父母親都面露難色,她便知道再多說無益。大哥當著她的面給了二哥一巴掌,二哥只梗著脖子低著頭,原本多話的嘴里半句話也沒有。再后來二哥便很少打她了。
小純并不在乎家里的房子翻不翻新、也不在乎祖祠翻不翻新,她只想趁有太陽的時候快點把衣服晾起來。前幾天總下雨,衣服沒干總有一股怪味,惹得大哥脾氣很是不好,她總是怕大哥發(fā)怒,甚過二哥打人。
此時的她還不知道二哥嘴里的北方佬是誰。
等她下一次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對方已經(jīng)來到了她家。
二哥已經(jīng)冰冷、僵硬,被抬進了院子里放下。母親哭得暈了過去,大哥臉比暴雨前的天還要黑。
這些陌生人中領(lǐng)頭的那個看起來年紀很輕,看起來幾乎比她還要小,頭發(fā)梳得柔順整齊,面龐仿佛在發(fā)光,她沒見過長得這樣好的男子。
他過來向她說了幾句話,小純努力看他的嘴唇,也沒有弄懂他在說什么。他很快發(fā)現(xiàn)小純聽不見人說話,有些抱歉地對她笑了一下,這讓她反而感到羞愧不安了起來。
大哥黑著臉猛地將她推到后面,大哥的背擋住了她的視線,兩人不知交談了什么。
她趔趄著摔在地上,將目光投向地上的那塊有起伏的白布,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沒有人有空向她解釋發(fā)生的一切前因后果。她好像被甩入一片陌生的海,一切遙遠而模糊的聲音如同無意義的波濤聲。海浪不會向她解釋為何將她推離岸邊,也不會解釋要將她推向何處。
陌生人中的其中一個將他扶了起來,她茫然地望著那個陌生人走回到那個年輕男人身邊,那個好看的男人對她又抱歉地笑了一下。她害怕地抬頭望向自己的大哥,果不其然看到一雙憤怒的眼,他的拳頭捏得很緊,嘴里大聲地蹦出幾個詞,快速地比了個手勢要求她回房照顧母親。
她快步跑回房里,母親還暈著。她在窗前偷偷向外看,大哥的背和臉都緊繃著,一般這樣都是他快要發(fā)脾氣的前兆了,可那個年輕男子卻那么放松平和,那副模樣讓她被震撼了。她很害怕大哥的拳頭下一秒就要招呼過去,但大哥卻始終沒有動手,陌生人們又輕巧地離開了。
大哥仍在原地沒有挪動,大哥的滿腔怒火、二哥身上冰冷潮濕的白布、陰沉的天構(gòu)成了一副令她感到陌生的場景,一成不變的生活即將破碎。她想起當她耳朵聽不見后二哥別別扭扭丟給她的糖,那是二哥第一次不是從她這里搶走,而是送給她的什么東西,糖放進嘴里是一種陌生而怪異的甜味,如今又在這幅灰色調(diào)的場景里讓她憑空咂摸出一點相似的味道來。
她本以為大哥會和那群人拼個你死我活,但實際上并不是。
那群人出了一大筆錢好好地葬了二哥,又請了人給他們翻修房子,從大哥手里買了不少東西,村里眾人都知道他們和大哥是合作關(guān)系了,背后窸窸窣窣的聲音戳著大哥的脊梁骨,還說指不定哪天還要把小純也嫁給那個北方佬做小老婆呢。
小純看著施工的人走進她家的院子,大哥不放心地來看,心里又很是不快,罵那些刷墻的小工出氣??赡切┬」ひ膊皇谴蟾缯垇淼?自然也沒人搭理他,一來二去的,大哥也便不來看了。
小純和母親坐在院子里,恍惚地想著,不知道這樣二哥的愿望是否也能算實現(xiàn)了。
母親告訴她,二哥是出海的時候被大風(fēng)大浪卷走了。但大哥堅持二哥一定是被那些陰險的北方人算計了,最近明明風(fēng)浪就大,本地人都不會選擇這個時候出海。若不是有人唆使,二哥又怎么會冒險出事。
小純望著那些給他們修房子的伙計叮叮當當?shù)孛χ?竟很快洗完了衣服,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以后也不用洗二哥的份了。時間終于在這個夏天給她摳挖出一塊空白。她把供在二哥牌位前放得快要壞掉的、從沒見過的好看糕點揣在口袋里,給午睡的母親蓋好被子,靜靜地離開家,跨過隨意丟棄的蚌殼堆,穿過高高的野草,爬到海邊的礁石上,仔細地端詳著那些北方人準備的好看糕餅,上面已經(jīng)有一小塊顏色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