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春天,天氣剛回暖,花開了,又下了幾場雨,地上都是粉色白色的花瓣。
楚修平來拜訪父親,瑛霞正陪著我在院子里散步。我們隔著一條鵝卵石的小道相向而行,他匆匆行禮,匆匆離開。
我對瑛霞說,他長得還挺好。
瑛霞說他身份尊貴、年輕有為,是無數(shù)貴女的意中人。
我便覺得意興闌珊,別人都說好的東西,如果要搶,那便沒有意思了。
春天的花、春天的雨,細(xì)細(xì)密密地縫進無趣的閨閣生活中,楚修平便很快被我遺忘了,等到我再想起這個人時已經(jīng)又過了幾個春天,母親悄悄私下告訴我,他要來提親了。
我心里便如春草般生出星星點點的恨意。
因為瑛霞?xì)g喜地告訴我,楚修平在我和另一位朝廷重臣的貴女中選擇了我。我說,我們家只是徒有個巨儒之后的虛名,并無什么權(quán)勢,娶了我不過是為了娶個好名聲,順便打消圣上的疑心病。
瑛霞便讓我少數(shù)兩句,仔細(xì)被別人聽去。
我不由得想起那個許久之前的故事,說我在剛出生時有一位仙客登門,說我有仙緣,問能否收我入門,將我?guī)ё?。家里自然是拒絕的,但又喜歡拿這個故事四處說,以此抬高我的身價。
我心里想,要是仙客現(xiàn)在能來該多好啊。
我想象不出修行之人每天會過著什么日子,但我能想象嫁給楚修平之后的日子,大抵也與在家無甚兩樣,只不過將我挪了一個院子,就像節(jié)后父親讓人在庭院里挪動那盆牡丹一樣。
瑛霞不懂我為何并不高興,她真心為我開心。
我仔細(xì)一想,我這一點恨意確實沒有由來,我大抵只是恨楚修平選擇了我。即便沒有他,也有別人來將我挑走,而我大抵也會坐在別人的后院里,閑來無事回想起那年春天的匆匆一瞥,反而會對生出一絲惋惜來。
但如今一切塵埃落定,我最好的態(tài)度便是不再提起我的失落,等待轎子抬著我離開。
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據(jù)說出生時房檐上落了許多白鶴,我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很多白鶴,只是記得窗前似乎確實有什么鳥兒飛過的影子,眾人歡欣地抱著那個血淋淋的小孩,我又累又疼地昏睡過去。
楚修平很高興,給他起名叫歆鶴。他又提起那個我有仙緣的故事,說這緣分說不定繼承給了這個孩子,我看著襁褓里的孩子,那點恨意又無端生長了,盡管我知道他應(yīng)該是無辜的。他將我的仙緣繼承走了,我連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都沒能留下。
又過了兩年,第二個孩子出生了,名叫卿云。
我不喜歡他給孩子起的名字,因我不喜歡他勃勃的野心,那樣充滿自信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用名字替人安排好了命運。即便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我知道他已經(jīng)盯住了那把高高的金色座椅。他的孩子一個是鶴,另一個便只能是云。
瑛霞比我更像他們的母親。她會永遠(yuǎn)耐心、不厭其煩地回答他們幼稚的問題,充滿柔情地注視著他們奔跑的背影,而我始終也做不到。
我以為她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但當(dāng)我問她,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兩個在院里玩耍的孩子,搖了搖頭,說要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服侍我。我看到她看那兩個孩子的眼神便知道她不是要留下來服侍我,她只是代替一個無法愛上自己孩子的女人成為了母親。
院墻內(nèi)的日子總是過得又快又慢,眼看著兩個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許多。
楚歆鶴聰明,幾乎過目不忘,文章也作得好,學(xué)習(xí)上的事從不讓他父親操心。他對誰都很有禮貌,又能把我一種恰到好處的分寸,使人覺得他待人親切隨和又不至于失了禮數(shù)。大家都很喜歡他,瑛霞也常與我說,今日學(xué)堂的先生又夸獎他啦,今日老爺也夸獎他啦。
我知道,瑛霞是想讓我也喜歡他。
可我不喜歡他那種聰明的巧勁,和他父親很像。也不喜歡楚修平給他安排的人生,他會是下一個楚修平,從我這繼承的仙緣故事可能也只是未來他下朝后和男人們的談資罷了。在這個層面上我可能還更愿意看見楚卿云,他無憂無慮,更像個孩子,一個喧鬧的小動物,反而還有幾分可愛,但也僅限于此了。
瑛霞說,這兩個孩子長得很像,都像我。
我一笑置之,說他們更像楚修平,否則不就男生女相了嗎。畢竟都是男子,長得再像母親,歸根結(jié)底還是會更像父親。
瑛霞就笑著說我說得有道理,然后分析起究竟是眉毛更像還是鼻子更像云云。
我們正在聊此事的時候,大夫說我又有了。這次是個女兒。
所有人都來恭喜我。楚修平很高興,楚歆鶴和楚卿云也很高興,府里上下好像都立刻充滿了喜悅的氣氛。
瑛霞也笑盈盈的,充滿了期待,她和我說,兩個男孩像父親,女兒一定會像我。
我頓時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