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華笑,“路上晃啊晃的,倒是睡了一覺兒,要是再不到家,估計還得睡一覺。我瞧著萱兒愛坐車,咱們回鄉(xiāng)的路上也是,我抱著她,一會兒一覺。想來覺著晃悠悠的跟搖籃一般。”
陳大順自倒了盞茶吃,褚韶華把閨女斗篷上的小帽子略折了折,正叫閨女枕著,又拿被子給她蓋上,把布娃娃給她拿在手里玩兒。同陳太太道,“娘,我去我們屋兒里瞧瞧火,把屋里燒暖了,我再抱萱兒過去?!?
陳太太笑,“去吧。”
陳大順也跟著媳婦一道自己屋去了,陳大順還有事跟媳婦說,陳太太見兒子那半步都離不得媳婦的樣兒,心下忍不住嗤了一聲。想著男人還真是一個樣兒,既是這樣半點離不得,著緊的再生個小子才好。心里盼著孫子,陳太太瞧著這個孫女倒也高興,尤其見著孫女胸前戴著的亮澄澄的銀鎖,陳太太笑著同孫女道,“唉喲,這是你姥姥家給的銀鎖啊,叫奶奶瞧瞧?!标愄蝗胧?,臉色就不大好,屋兒里倒也沒別人,陳太太忍不住低聲罵一句,“這樣的東西也真拿得出手!”戳孫女的額角一記,嘀咕,“你這叫什么姥姥家!”雖沒別個法子,心下到底愈發(fā)瞧不上褚家。
這會兒,褚韶華讓陳大順去燒炕,她通開屋里的爐子,給爐子通氣,好叫火燒的旺些。這年頭,屋里沒人的話火都是封住的,為了省柴省煤,只是一回家,難免就覺著屋子冷,這也是褚韶華為什么不把閨女往自己屋帶的原因。
待把火弄好,褚韶華先倒了兩杯水,慢慢的坐在炕頭兒喝著。陳大順拿了另一杯,問,“原本不是說給岳家十塊大洋么,剛在岳家,我拿荷包里覺著不大對,只剩五兩了?!?
褚韶華不急不徐的把水喝完,又倒了一杯,才輕描淡寫的說,“哦,我拿了五塊?!?
陳大順簡直拿媳婦沒法,他雖做生意不乏精明之處,性子卻是極好的,同褚韶華從沒紅過臉兒的,這會兒也只是一嘆,說媳婦,“我知你都是為咱們倆的小家好,只是這大過年的,又是給長輩錢,都是要給雙的,哪里有給單的禮?!?
褚韶華道,“我原想拿回六塊,想想只剩四塊有些少了,就又放回去一塊。”
陳大順并不惱,而是問媳婦,“你這是怎么了,我瞧著在岳家就不大樂?!?
褚韶華冷冷一笑,啪的把手中杯子放小炕桌兒上,咬牙低聲道,“要憑著生氣,真是要氣死了!你去掂量一下咱們萱兒的銀鎖就知道了!”
“銀鎖怎么了?”陳大順摸不著頭腦,褚韶華卻不愿多說,長長的嘆了口氣,轉(zhuǎn)而道,“這屋里還得一會兒才能暖和,我去廚下先把明天蒸饅頭的面和上。這年下事多,原也不用為這些事生氣。”說完,就去了廚房。
陳大順一人在屋呆著也無趣,就去了他娘屋里。他娘只見兒子,還問,“你媳婦呢?”
“她說明天蒸饅頭,去廚房和面了?!?
見褚韶華這樣有眼力,陳太太肚子里那對褚韶華不滿的話就壓了下去,轉(zhuǎn)而同兒子嘀咕起褚家來,悄聲道,“你老丈人家可真做得出來,頭一個外孫女,竟給塊銀包銅的鎖子?這是什么意思?”
陳大順原還有些不解的心,頓時透亮,原是想為岳家遮掩,可陳大順向來看重孩子,而且,陳大順雖是個好性子,你待他如何,他不怎么計較,可如今有了閨女,你慢怠他閨女,陳大順這樣的好性子,心下也難免有些不痛快。岳家家境艱難,他不是不知道,而且,陳大順這樣的女婿,不要說放在鄉(xiāng)下,就是放在北京城也不多見,有幾個這樣主動貼補岳家的女婿啊。
陳大順并不是嫌岳家給他閨女一個包銀的鎖片不值錢什么的,不要說包銀,就是個凈面兒銅鎖,陳大順也不嫌。鄉(xiāng)下人家家境艱難,小銅鎖小銅鐲的也不罕見,陳大順皺眉是因為今天在岳家岳父說的那句話“外孫女、孫子我都一樣的看待”,褚小寶兒頸間那塊銀鎖,陳大順是知道的,既是一樣看待,怎么倒給他閨女一塊包銀的?
就是給了個包銀的,岳家說一聲,陳大順也不嫌,偏生嘴里說著一樣看待,卻給他閨女個次等貨。怪道妻子那樣不高興,陳大順過去把這包銅的長命鎖給閨女解了下來,與他娘道,“剛我媳婦在屋里生氣,我還沒明白她生什么氣,原是為著這個。她這也是不痛快了一路?!?
陳太太想到大媳婦那個要強的性子,嘆口氣道,“你媳婦是鮮明人沒有鮮明命!修來這樣的娘家,叫誰瞧得上!”
陳大順將那鎖片往袖中一塞,倒是勸他娘道,“大過年的,何苦為這個嘆氣,也不必為這個生氣,咱們萱兒姓陳又不姓褚,有的是人疼,也不差這么個銀鎖片?!?
“我說的這個事兒!”陳太太很咽不下這口氣,問兒子,“給你岳家多少過年錢?”
陳大順面兒上微有不自在,老老實實的同他娘道,“原我說給岳家三四塊大洋,結(jié)果出這檔子事,我媳婦一生氣,把我大洋都沒收了,一塊沒給成。”
“你這樣的爛好性子,就該你媳婦管著你些!”見褚韶華很知里外,陳太太頓覺心下舒暢,又問兒子去岳家吃了些什么,受了什么樣的招待,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主要是兒子沒受慢怠,媳婦行事明白,陳太太也就不再計較這包銀長命鎖的事了。只是難免嘴碎,晚上同丈夫念叨一回,第二天私下又同侄女兼宋蘋說了一遭,于是,這不說不說的,全家人也都曉得了。
褚韶華沒事人一般,與宋蘋準備起過年一應(yīng)飯食。
這就是娘家。
相對于兒子,閨女未嫁時倘能略得一絲疼愛,就當感恩戴德。出嫁后,更是成了外人,不重要的人,哪怕一家子都心心念念的自閨女這里得到金錢上的援助,他們都吝嗇到多付出一絲真心真意。
有時,褚韶華都覺著,她這樣的娘家,還不如外人。
一個銀鎖能費多少銀子,一塊大洋都用不了,半塊大洋足夠了!可她給娘家的呢?何止半塊大洋!
倒還不及生意場上,人總還講究個禮尚往來。
到了她娘家這里,依恃著生養(yǎng)之恩,說著那些個他們自己都不信的虛偽又做作的疼愛閨女的話,不知是要慰籍他們自己,還是要慰籍褚韶華了。
褚韶華想,這世上最惡心的一句話莫過于,生養(yǎng)之恩,四字。
她一樣有閨女,她會把閨女教導(dǎo)的出眾、明理、懂事、能干,可是,她不會認為這是什么恩情,這是做為母親的本能與責(zé)任!她生了她,必然要養(yǎng)她,還要把她養(yǎng)好!而將她養(yǎng)大,并不是為了讓她報生養(yǎng)之恩,而是因為她愛這個孩子。她愛這個孩子愛到,只要這個孩子明理、成功、快樂,她別無所求。
她生養(yǎng)這個孩子,是因為愛,而為是了成為這個孩子的恩人!
更不是為了以后汲汲營營的日復(fù)一日的提醒這個孩子,生養(yǎng)之恩!
如果生養(yǎng)算恩情,這也是父母強加于子女身上的恩情。因為,子女的出生本身就是父母單方面的意志,如果你們因歡愉因利益因以后想要孩子報答生養(yǎng)之恩來生養(yǎng)孩子,那么,不必再談愛了,直接談利益談報恩,不是更合適嗎?
明明是這樣自私的行為,何必非要冠以愛之名呢?
如果你們非要以愛之名來換取我的錢或是我的愛,那么,請多給我一點愛與真心,因為,不論是我的錢還是我的愛,都不廉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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