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歸哭,罵歸罵,該為馮簡走動的還是要走動。
家里成日間亂糟糟,五太太干脆讓朱唐休息的日子住到三舅陳三老爺家去,正好與陳三郎做個伴,省得在家不得清靜。五太爺對老妻道,“待簡哥兒之事一了,便讓他們搬出去另過吧?!彼共皇菦]見過死人,也不是沒做過一兩件不能訴諸于口的事。只是趙家這事卻又不是,那丫頭能把自己父祖叔三人砍死,且逃亡在外,若死在外頭還好,萬一……
五老太太落淚道,“我思量著,給那家送些銀子去可好?”
五太爺沒說什么。
朱趙兩家扯皮,一家說花轎未過門,一家說過了納妾書,無非就是各自使力罷了。
趙家是軍戶家族,朱家卻是大族人家。
只是,這事趙老太太早提前去跟朱老太太說明了來龍去脈,朱老太太這等見多識廣的人都不禁唏噓,“好個心狠手辣的丫頭!”
之后嚴(yán)令六房插手此事,朱老太太將話與朱六老爺說的明白,“不是咱家就怕事。也不是沒見過逼死人命的事,此事與別事不同。叔父祖三人皆被這丫頭宰了,這丫頭也算個人物了!這等人物,死在外頭是天收了她!倘若九死一生活了回來,尋常人惹她不起。如今伸手容易,怕日后為子孫招禍?!?
朱六老爺顯然也是聽說此事了,嘆,“為著不大點(diǎn)事,真是……”
朱老太太道,“這世上,為一個饅頭殺人的都大有人在?!敝徊贿^,為一個饅頭殺人的不過是莽夫,莽夫無甚可懼之處。最可怕的是小梨花這種人,聰明,狠心,打破了世俗的約束力,這種人能干出什么事來,常人絕對想像不到。小五房這次真是做得過了。
其實(shí),如這種事,倒不一定看真理,往往是看哪家的關(guān)系廣、靠山硬,哪家就占據(jù)優(yōu)勢道理。
這次情形卻與以往不同,知府大人倒想糊弄過去,無奈邊城還有個鐵面御史鄭巖。初聽聞這等駭人聽聞之事,鄭巖便去知府衙門了一趟,痛斥邊城民風(fēng)野蠻,其人不識教化!
鄭巖是個茅坑里的石頭,不過七品小官,一張大嘴噴四方,江南的兄弟姐妹們?nèi)滩涣怂艑⑺荒_踹來大西北。自從鄭巖到了邊城,知府大人忍他不知忍得多辛苦。偏生前些天鄭巖因?yàn)槌疑蠒碌昧吮菹碌目滟?,且這臭石頭帝都里還有知己同年相幫,知府大人等閑也不好弄死他。只得集中精力審這件案子,又下大力氣緝捕小梨花兒。
其實(shí)審案子不收禮倒沒什么,知府大人不見得就缺那仨瓜倆棗,知府大人郁悶的是,若轄下發(fā)生此等駭人聽聞案件,其吏戶考核必然會受極大的影響。尤其是有鄭巖在,他也不好隨便弄個人來搪塞。抓不到兇手,便更是無能加一等。知府大人已經(jīng)可以預(yù)料自己仕途是何等悲涼了。
尋了許久也未尋到小梨花兒的下落,這案子卻也審得頗是分明了。既過了納妾書,不管小梨花兒有沒有過門,都是馮家妾室。畢竟朝廷律條上可沒寫著,納妾是以喝酒過門為依據(jù),凡是過了納妾書的,這關(guān)系就成立。
小梨花兒殺人逃躥,知府大人報到刑部,舉國發(fā)通緝文書。
小梨花兒跑了,馮簡身為夫主也有責(zé)任,打了四十板子后罰銀五千兩撫慰苦主。這撫慰苦主時又發(fā)生了糾割,小梨花兒說是馮家婦,亦是趙氏女,殺趙老頭與趙二還好說,結(jié)果小梨花兒還把自己親爹趙大宰了,這真是……于是,知府大人判這五千撫慰銀,二房得三千五百兩,長房得銀一千五百兩。
余者趙氏族長趙承也受了訓(xùn)斥,說他教導(dǎo)族人不利。
這官司打到六月中,只得這么一個結(jié)果。至于馮簡同賭場的人做套讓趙大輸銀子之類,趙大趙二趙老頭父子三人皆身死。賭場如何會認(rèn)?馮簡如何會認(rèn)?
賭場雖矢口否認(rèn),也收到了整改通知書,令其關(guān)門整休。
馮簡在衙門使了銀子,四十板子太太平平的過了?;氐郊液?,馮太太心肝兒肉的一通哭,又忙請?jiān)缭谝慌咸崆罢垇淼拇蠓蚪o兒子診視身子。
待大夫開了方子,馮太太一面打發(fā)管事婆子去買了藥來煎,一面又守著兒子問長問短,又罵一通,“不過是為著個包子鋪,值當(dāng)?shù)膯??你這樣熬心熬肺的盤算,又有誰會知你的情呢。”
馮簡面色微白,精神倒也還好,聞冷笑,“定是二舅媽又說我的不是了?!?
馮太太嘆,“罷了,你也別嫌你舅媽說你,你也是,算計誰不好,偏算計個小夜叉,自己爺老子都能下手!還有誰不敢下手的?虧得你沒給她撈著機(jī)會,不然連你都砍死,難道是說笑的不成?咱家也不等那幾兩銀子買米下鍋,以后可千萬別這樣了。”
馮簡道,“母親就放心吧,我既然沒死,這回的買賣,虧不了!”
馮太太嘆口氣,“我這就給你看看傷,這褲子得剪下來,你忍著些?!?
馮簡微窘,“讓丫環(huán)們來吧?!?
“我是你親娘,哪兒沒見過!”馮太太將馮簡被打爛得褲子一點(diǎn)點(diǎn)剝下來,心疼得直掉眼淚,馮簡勸道,“娘就別哭了,這是衙門里的障眼法,瞧著厲害,其實(shí)不大疼?!?
馮太太掩淚道,“都傷成這樣,怎能不疼?!边B給兒子用藥水擦洗了一遍傷處,又敷上藥粉??v有千萬語哽在胸口,馮太太都不再說了,待上好了藥,撫一撫兒子微汗的頸項(xiàng),溫聲道,“睡一睡吧。睡一睡就好了?!?
馮簡在家養(yǎng)傷,梨子將家里收拾了干凈,與趙老太太凌氏道謝后,便要將母親移回自家養(yǎng)病,凌氏道,“你娘病得這樣厲害,還是別動了?!?
梨子輕聲道,“不瞞嬸子,先生說我娘差不多就這幾天了??偛荒堋笨偛荒軘R在趙家,也晦氣。
凌氏嘆,“有什么要吃用的,只管過來要?!?
梨子磕了個頭,就用個綁好的藤架子與梨果兩人將母親裹好棉被抬回了家,不過三兩日,杏嫂子就過逝了。這個悲苦了一世的懦弱女人,過逝前的最后一句叮嚀就是,“別忘了,給你……你姐……立個碑……”說完這句話,便溘然長逝。
杏嫂子這一生實(shí)在乏列可陳,哪怕要趙長卿說,哪怕剛強(qiáng)半分,小梨花兒也不至于是這樣的結(jié)局??墒?,看到杏嫂子這樣過逝,趙長卿又禁不住悲傷難抑。
真是太可悲了,一個人,一輩子活成這樣,太可悲了。
沒有人會比趙長卿更明白這種可悲,上輩子,她遇到的是凌騰,憋屈而死。倘若是遇到趙大這樣的渾人,她又比杏嫂子強(qiáng)到哪兒去呢?
梨子梨果買了口薄棺安葬了母親,喪事并未大辦。
趙勇道,“梨子今年也成丁了,他家里是軍戶,不如在衛(wèi)所補(bǔ)個差,一月還有幾兩銀錢?!?
趙長卿道,“如今他正在孝中?!?
趙勇對此門兒清,道,“先補(bǔ)了差使,待守過三年孝再到衛(wèi)所當(dāng)差,更是便宜?!?
趙長卿道,“我反是笨了。”這些日子,事情接連不斷,趙長卿精力不濟(jì)。
趙勇道,“以前那畜牲就在我手下,如今正好叫梨子補(bǔ)了他的缺?!?
趙梨子又來道謝,趙勇擺擺手道,“舉手之勞罷了?!?
趙梨子道,“還有事跟卿妹妹商量?!?
趙長卿沉默片刻,“可是鋪?zhàn)拥氖???
趙梨子搖搖頭,“鋪?zhàn)雨P(guān)了還能再開,以前又不是沒擺過地攤,大不了再擺一次?!壁w梨子道,“我說的是秘料配方。這些天我思來想去,馮簡這樣盤算我姐,為的無非就是包子鋪的秘料配方。在衙門打官司時,還有那一萬兩的賭據(jù),父債子償。馮簡必然會來逼債的,現(xiàn)在我家里拿不出這些銀子,他一定會逼我用秘料配方抵債。白紙黑字,這筆銀子,即使經(jīng)了衙門恐怕也要還的。”
凌氏嘆道,“可如何能湊起這一萬兩銀子來呢?還不如將配方給他算了,將鋪?zhàn)邮諗n收攏,也別開了。各家銀錢分一分,待出了孝,你跟梨果也該好生盤算著過日子了?!?
趙長卿緊緊的抿著唇,半晌方開口道,“果子鋪的那些果子配方,都賣出去,連帶鋪?zhàn)永锏臇|西,該出手的就出手,鋪?zhàn)右操u掉,就是包子的秘料配方,不賣?!?
凌氏瞪眼問,“難道你要去填那一萬兩的窟窿?”這丫頭是瘋了不成!配方本是三家的,如今梨子家這樣,白給了他叫他用來還債就是。若是真拿銀子填這賭債窟窿,哪里有這些銀子?難不成為了別人要賠上自己的銀子!
趙長卿道,“母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再者說,馮簡既然就瞅準(zhǔn)了包子的秘料配方,這配方就比一萬兩銀子更值錢。鋪?zhàn)雨P(guān)了可以再開,我要留著這一料配方,將來總有東山再起之時。”
凌氏急道,“你一個女孩子,爭這個強(qiáng)做甚!有幾千兩銀子在手里,做什么不好,偏要爭這一口氣。何況,你這個時候急于脫手,難道那些東西就能賣一萬兩銀子嗎?我勸你得過且過吧。”
“先讓梨子去處理鋪?zhàn)影??!?
梨子明顯更聽趙長卿的,看凌氏趙勇不說什么,便起身道,“勇叔,嬸子,那我就先去了?!?
凌氏連連嘆氣,說趙長卿,“你要這沒用的強(qiáng)做什么啊?!?
趙長卿道,“先看一看,再做決定不遲。”
待打了趙長卿走,凌氏跟丈夫抱怨,“這可怎么辦?就憑那兩個小鋪?zhàn)?,能折出千?shù)銀子就頂了天了?!?
趙勇道,“既是長卿的鋪?zhàn)?,叫她自己做主吧?!?
“她一個小孩子,不過爭些沒用的強(qiáng),有什么能做主的?”
趙勇道,“長卿素來穩(wěn)重,放心,我會看著她的?!?
凌氏這才不說什么了,又發(fā)愁,“今年是長卿及笄的年頭,她生辰時偏生那會子趕上打官司,也沒心思操辦,如今也該給她操辦起及笄禮了?!?
趙勇正色道,“這話很是。我去廟里投個好日子,給丫頭操辦起來才好?!?
凌氏笑,“是啊,她是長女,總要鄭重些。”
趙長卿同蘇先生商量鋪?zhàn)拥氖?,蘇先生聽趙長卿說完后道,“姓馮的說是求秘料配方,這事說的簡單,卻也沒這樣簡單。一個包子料方,還不是隨他開價。若我是他,直接兩家鋪?zhàn)蛹由细鳂优浞剿阕魑迩?,再搭上五千兩紋銀。梨子梨果就是賣了自己也沒那許多銀子,難道真要他們?nèi)ベu身?”
“只是梨子出去處理鋪面,就是果子鋪的那些配方連上鋪?zhàn)?,恐怕也折不出三千銀子來?!碧K先生嘆道,“這兩年,每年的分紅,我這里有一千三百兩的銀票?!?
趙長卿思量片刻,道,“到時看梨子能盤回多少銀子,剩下的再湊一湊,應(yīng)該差不多。只是這幾年的辛苦,算是全搭進(jìn)去了?!?
蘇先生灑然一笑,“這才到哪兒就說這樣的喪氣話?!?
看蘇先生這般灑脫,趙長卿亦不禁一笑,“還有后話,終有一日,必要東山再起?!?
蘇先生點(diǎn)頭,“為人當(dāng)如此?!?
平庸的人與出眾的人最大的差別便在選擇上,平庸的人只知得過且過,出眾的人卻能隱忍能決斷能蟄伏能狠心。
梨子連鋪?zhàn)訋Ч愉伒膸讟有迈r果子的料方,還有果子鋪的手藝師父,一并連介紹帶賣的與南香園做了一錘子買賣。南香園的掌柜也聽說了小梨花的事,私下很是感嘆了幾句。趙梨子真心與他做生意,兩個鋪?zhàn)舆B帶伙計點(diǎn)心師都盤給了南香園,拿回了三千五百兩銀子。另外包子鋪的一些家什,好歹折了一百兩,一共是三千六百兩。
梨子又將家里存的一千銀子,還一千五百兩的撫慰金,余者還有以前姐弟幾個背著趙大置的宅子都出手了,一共又湊了一千兩,共計三千五百兩。
這就是七千一百兩,趙長卿從蘇先生那里拿了一千兩,還差一千九百兩。
馮簡追債追到趙家族長趙承那里。
趙長卿這樣各處搜羅銀子,凌氏沒有不知道的,早把趙長卿罵了兩回,道,“我聽那馮小子說了,秘料配方算三千兩,你手里不是攏了八千兩嗎?給他七千兩,不是還剩一千兩?你們各處還能分得三四百兩!你給我醒一醒,難道為個配方還不過日子了?蘇先生要供阿白念書,就是梨子梨果,一個個大了,還得成親生子呢!”
趙長卿索性使出上輩子的憋悶,憑凌氏怎么說,她只管悶頭不理,然后就是一門心思的要湊銀子。凌氏道,“反正我是一分銀子都沒的!你有本事自己去借去湊,我這里沒有!”
倒是趙老太太私下問趙長卿還差多少,趙長卿心中已有決斷,道,“我要用時,再給祖母要?!?
到了梨子還債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