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然后
穹蒼出門沒多久,天空就被一朵巨大的云彩所遮蓋。
太陽縮進了烏云,投下一片陰影。
她叫了輛出租車,報下名字之后,閉目靠在座椅上等待。
范淮事件的案發(fā)地點,位于市區(qū)邊緣附近的一個商業(yè)區(qū)。
經(jīng)過多年發(fā)展,周圍已經(jīng)有比較成熟的商業(yè)街區(qū),加上附近有幾所高校,人流量還算比較穩(wěn)定。
但在十多年前,這個地方只是一個新興的經(jīng)濟發(fā)開區(qū),并沒有如今這么受歡迎。
至今仍有不少老式建筑存在,可以看出當年的冷清。
在繁華街道的背面,就是各種年久失修、道路交錯的老樓房。
穹蒼付了車費,順便在街邊的一家小花店里買了幾支白菊花,隨后沿著蜿蜒曲折的小巷走進去。
手機定位面對這種復雜細致的地形也失了功效,穹蒼看著毫無規(guī)律的分岔路口,有點分不清方向。
這一塊老城區(qū)的規(guī)劃不是非常合理。
許多房子前面沒貼門牌號,或者明明是臨近的房屋,因為一個拐角,門牌就出現(xiàn)了大幅變動。
她在小區(qū)里逛了半個小時,加上地圖的提示,才終于熟悉了幾個關(guān)鍵地點,及其互相間的路線。
——孫老太太家開的相機店、馬成功的老宅、穿著與范淮相似服裝的男子的出現(xiàn)地點,以及受害記者的死亡現(xiàn)場。
這幾個位置,奇異的,并不在同一個方位上。
穹蒼在腦海中規(guī)劃出這片小區(qū)的空間圖,各種長短不一的線條開始交織在她眼前,最終拼接成一副比地圖軟件更為直觀的平面圖。
穹蒼用傘尖在半空虛無的地圖上連接幾個地點,并導向主街區(qū)的出口,她看著最終曲折交叉的幾條線條,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邊上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搬著小板凳坐在門口曬太陽,一直看著她莫名其妙地駐足、遠望、揮雨傘、怪笑,內(nèi)心升起一股對傻子的同情。
怪可憐的。
年紀輕輕。
她見穹蒼還要繼續(xù)往里面走,出聲叫住了她:“小姑娘,你要去哪里???”
穹蒼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朝前一指,說:“前面。”
“前面有人家在裝修,路被沙子堵掉了,不能從這里過?!?
老太太搖著手,帶著濃郁的鄉(xiāng)音提醒道,“再里面以前死過人的,又兇又荒,路早就封掉了,你是不是想去那里???
要從邊上繞。
那個路喏,那里去?!?
穹蒼朝她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沒有馬上過去,而是傘尖點地,走近與她閑聊道:“阿婆,您在這里住很久了?”
“是啊?!?
老太太點點頭,反應有點遲鈍,過了一會兒才接受到她的訊息,回道,“幾十年都在這個老地方,能搬哪里去?
搬不動了的?!?
穹蒼半蹲下身,好方便她看著自己,問道:“那當初這里死人的時候,您也在?”
“在啊。
沒見著。”
她嘴唇翕動,嘴里發(fā)出幾個意義不明的悶哼,吭哧吭哧地說,“聽說死得很不好……我也沒看……太瘆人了?!?
這一片住著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年輕人早就奔往更光鮮的地方去了。
他們可能在這里住了一輩子,對這巷子事無巨細一清二楚。
老太太彎腰,從地上拿起簸箕,用干枯的手撥弄了一下上面的豆子。
瞥她一眼,說:“你也來打聽這件事?!?
“還有其他人?”
穹蒼眼珠一轉(zhuǎn),了悟道,“記者跟警察吧?
最近這件事確實又受到了關(guān)注?!?
“不一樣勒,跟他們不一樣。”
老太太努努嘴,示意地瞅向穹蒼手邊的白菊花,“不是來打聽,是來送花的?!?
穹蒼略顯錯愕,低頭看了眼手上的白色菊花。
淡淡的香味在半空浮動,湊近一點就能聞見一縷清香。
受害人家屬一般會去墳前進行祭拜,沒有多少人會選擇回遇害地點進行悼念。
太過慘痛的過去,只怕要觸景傷情。
會來這種地方的,多半是心有不忍又心懷愧疚的人。
她可能無法坦然地去墓碑前進行探望,同時又一次次心存僥幸地回到這個地方,想要找到開始這場悲劇的源頭。
穹蒼手指緊了緊,捏得花束外的塑料包裝紙出現(xiàn)褶皺變形。
她能猜到那個人是誰,不由放輕聲音,問道:“她經(jīng)常過來嗎?”
“什么叫經(jīng)……”老太太說著假牙險些滑出來,她趕緊用手推了一下,擺放好位置,才繼續(xù)道,“就每年會抽空過來幾次,拿束花放上去,或者幫忙清理一下。
那邊很亂很臟的,她每次來都要忙活半天。
我也不知道她是誰,看她難過的樣子,肯定是那個女孩子的家里人……唉,不過她也很久沒過來咯。
今年我就沒見過她?!?
穹蒼發(fā)現(xiàn)自己對江凌其實也不是很了解。
不知道那個看起來單薄的女人一直在做著什么事,試圖承擔著什么責任。
她總是用一種好像能包容所有事的笑容去面對別人,而將最苛刻乃至血淋淋的一面留給自己。
她留給穹蒼很多,可惜那個時候穹蒼不懂,和許多人一樣,不懂她關(guān)懷跟溫柔的背后是什么,所以沒能為她做些事。
直到后來,笨拙如她才開始被越來越猛烈的愧怍所包圍——“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穹蒼喉頭干澀,半晌才低沉地說了句:“她以后都來不了了?!?
老太太悵然一個輕嘆,可惜地搖了搖頭:“還那么年輕?!?
她想起什么,又說:“剛才一對小年輕也進去了,穿得神神秘秘的,你們認識嗎?”
穹蒼愣了下,偏頭看向小巷深處,抿緊唇角,隨后含糊地應了一句:“應該是吧。
我去看看?!?
穹蒼單手拎著花束,轉(zhuǎn)向朝老太太所指的位置走去,經(jīng)過幾個拐彎,順利抵達案發(fā)現(xiàn)場。
記者死亡的地點,如今已經(jīng)鮮有人至。
它離后方的大馬路其實不遠,當時死者應該是從對面的街道跑進來避雨,結(jié)果遭遇不幸。
她遇難后,整條小路都因為勘查而被暫封,附近的居民也因為克服不了心理障礙,紛紛搬遷。
這條路就這么徹底荒廢。
因為無人清理,左右斑駁的高墻上長滿了綠色的青苔,空氣里透著一股令人作惡的污水味道。
地表坑坑洼洼,還有居民將廢棄的家具丟到這里,清理不干凈,留下幾塊發(fā)霉了的木板。
穹蒼站在那個小涼亭,或者應該叫雨棚更為貼切,她站在臺階的前面,無法復原出這個破敗建筑十幾年前的模樣。
經(jīng)過那么久,現(xiàn)場不大可能還有線索殘留。
她把花輕輕放到地上,在四周看了一圈,在地上找到了行人的足跡,便順著腳印行走的方向,跟了過去。
穹蒼走得并不快,默默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她不著急,如果范淮想見她的話,一定會在前面等她。
她用雨傘在地上發(fā)出一聲聲有節(jié)奏的敲擊,在路過一個拐角的時候,不出意外的看見了一雙黑色的鞋子。
穹蒼視線一寸寸往上抬,最后定格在范淮戴著口罩的臉上。
上次見面,穹蒼根本沒機會好好打量,這次才有機會看清楚。
范淮的頭發(fā)比失蹤前的時候要長了一些,略微擋住眼睛。
身形也消瘦不少,以致于眼部輪廓變得更加深邃。
站姿板正,流暢的肌肉線條以及身上無法卸去的戒備,讓他看上去像一匹時刻等待迎擊的孤狼。
穹蒼站在他的對面,靜靜與他對視,卻無法從他的眼里讀出他的思緒。
他的眼睛里好像藏著很多東西,又好像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
黑得如同一個漩渦,叫人無法再窺探。
穹蒼偏過視線,望向他的身后。
一個穿著低調(diào)的女生,站在不遠處,戴著寬檐帽,躲在陰影下,時不時朝他們這邊張望。
范淮能夠避開警方搜查,在a市完全躲藏起來,說沒有人幫助是絕對不可能的。
但穹蒼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小姑娘。
穹蒼笑了下,自己也覺得意外,再見范淮時,她的第一句話會是:“每次見面你身邊都帶著一個女生,看來你的異性緣不錯啊?!?
“一個朋友?!?
范淮沉聲說,“您還是一樣地愛開玩笑?!?
他的聲音在穹蒼聽來已經(jīng)有點陌生了,以致于穹蒼在調(diào)侃完這一句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她不知道接下去應該要說什么,所有寒暄可以用到的話在他們身上都不成立。
——“過得好嗎?”
不可能好的。
——“最近怎么樣?”
不是很樂觀。
——“未來有什么打算?”
報仇翻案。
一個個都不合適。
穹蒼決定發(fā)揮賀夫人的精神,問道:“缺錢嗎?”
范淮說:“不缺。”
穹蒼:“哦?!?
沒了。
貧窮得只剩下少量金錢。
良久,穹蒼拋掉各種不切實際的想法,說了一句:“回來吧。”
沒有起伏,沒有激動,只是最尋常的勸告,卻帶著叫人安心的力量。
范淮痛苦道:“我回不來了?!?
他以為自己會永遠行走在黑暗之中,能留下的頂多只是一個模糊的背景。
只要他走到陽光下,就會和陰鬼一樣被照得煙消云散。
十年牢獄和污名給他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他的生活習慣、思維想法,都證明他曾經(jīng)以犯人的身份生活過。
他記憶力越好,越是無法愈合。
范淮低下頭,整個人被一片陰影所淹沒:“有時候知道太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我要清晰地面對自己犯下的錯。”
“什么是你的錯?”
穹蒼緩了緩,肯定地告訴他說,“這不是你的錯?!?
范淮低聲呢喃道:“是我的錯?!?
范淮極度討厭這個地方,這里昭示著他悲劇的開始。
一站在這條街上,他就覺得逼仄而窒息。
江凌卻一次次地回來,一次次地奢望,又一次次地遺憾離開。
她對自己的信任,也許早就消磨在這條街的每一個角落,只有身為母親的固執(zhí)還在堅持。
所以,她才會選擇離開。
全都是因為他。
穹蒼用從未有過的保證語氣朝他說道:“我會替你翻案的,很多人都在幫你。
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
范淮眼皮一跳,上前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敏銳地問道:“您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
田兆華背后的那個人?!?
穹蒼用舌尖舔了舔后牙,沒有馬上回答。
“告訴我。”
范淮看出她的猶豫,身上翻涌起一股壓制到極限的情緒,“老師,如果你真的想幫我,那就告訴我!”
穹蒼感受手臂上一陣刺痛,她冷靜地說:“那你先告訴我,你想做什么?!?
范淮反問:“你不是說,我可以信任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