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吹過翠綠的樹梢,吹過少年介于青澀和成熟之間的明晰眉眼,吹向從未來回來的年輕男人,那陣風(fēng)輕柔地鉆進(jìn)他擋著眼睛的胳膊里,吻上他潮濕滾燙的眼角。
男人在哭,少年在笑。
他們面對著面,中間隔著一個時空和無數(shù)條生命,無數(shù)人的希望和絕望。
“陳先生,你沒事吧?”朝簡擔(dān)憂地問道。
“沒事?!标愌鋈嗔巳嘌劬Γ疤柼珪窳??!?
“山里是有些曬。”朝簡從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遞過去,“你喝點水?!?
陳仰看著少年眼中的善良和正直,愣了愣,手伸過去,接住了那瓶沾著他體溫的水:“多謝?!?
他走過康復(fù)院b區(qū)那一步,身上的皮被扒掉了一層,鮮血淋漓,可現(xiàn)在他將一身皮肉翻裂的血口藏了起來,一同被他掩藏的還有悲傷和痛苦,他只給少年看他的疲憊。
陳仰擰蓋瓶蓋,仰頭往嘴里灌了幾口水,又疼又澀的嗓子得到了緩解,他余光里的小對象還彎著腰低頭看他,那張青春氣息濃郁的輪廓每一寸都是這么鮮明。
“這里是幻境吧?!标愌瞿剜?
朝簡皺眉:“不是鬼打墻?”他抓抓頭發(fā),“我以為是鬼打墻?!?
陳仰看他皺眉的樣子,腦中是目前這個任務(wù)的相關(guān)記憶,不受他掌控地播放起來,二十個人,角色扮演,每一輪都會有個人當(dāng)“護(hù)林員”,其他人是“盜賊”。
每輪沒有時長。休息時間是早中晚飯時間,分別是早六,中十二,晚六,休息一小時。
順序是按照抓鬮決定的,充當(dāng)“護(hù)林員”的任務(wù)者會以脖子上出現(xiàn)一條黑繩子開始,也以它的消失結(jié)束。下一個是同樣的步驟。
“盜賊”不能被“護(hù)林員”抓到。抓到就會被厲鬼剝皮吊在樹上,那厲鬼是曾經(jīng)的護(hù)林員。
這是第一輪。
第一個“護(hù)林員”是新人任務(wù)者,她哭哭啼啼地閉上眼睛數(shù)數(shù),數(shù)十下就開始抓人,剩下的所有任務(wù)者全部分散在山林里面。
當(dāng)年他跟香子慕,孫文軍分開行動,他遇到了朝簡。
朝簡主動走向他,跟他搭話。
以上都是規(guī)則給他看的,不知道有沒有摻假,他現(xiàn)在病了,不正常了,就算是真的擺在他面前,他都會疑神疑鬼。
這病是好不了的,路還要走。
“是鬼打墻?!标愌龇畔铝说V泉水瓶,垂眼將蓋子蓋上。
朝簡問道:“那要怎么辦?”
陳仰有一瞬的晃神,這話太熟悉了,他經(jīng)常說。
“鬼打墻的話……”朝簡踢了下腳邊的石頭子,“道家是咬破食指,對著正前方彈出血珠就可以了,我試了,沒用。”
陳仰抽抽嘴:“你還試了什么?”
朝簡的眼神有點躲閃,臉上也浮現(xiàn)一抹很可疑的薄紅。
陳仰想不出朝簡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投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
朝簡捏著后頸偏頭,半晌才動了動抿直的唇角:“撒泡尿,朝著那個方向一直往前走?!?
“……”陳仰扶住額頭。
“陳先生,我是不是你接觸的新人里面最蠢的一個?!背喌拖潞谏X袋,悶悶道。
“新人沒有最蠢的,只有更蠢,你不在那一行列里面,肯動腦子,勇于嘗試是好的。”陳仰想了想,又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夸贊的話,“你的知識面還挺廣。”
“我平時無聊,會逛些冷門的論壇?!背喥沧?,“綁了身份號進(jìn)來這里,我以為我看的那些能有用,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都不行?!?
“兩個世界運行的規(guī)則不同,一些東西不能通用,尤其是驅(qū)鬼方面。”陳仰敏銳的感知能力讓他本能地凝起心神,“附近有尸體?!?
朝簡猛地抬眼。
陳仰看向一處:“血腥味是從那個方向飄過來的。”他抓著礦泉水,大步踩進(jìn)茂密的荊棘里面,“你跟著我。”
后面沒動靜,陳仰回頭發(fā)現(xiàn)他的小對象愣在原地,瞳孔里有他滄桑泣血的身影,和一片燦爛日光。
“小朝同學(xué),跟上!”陳仰啞聲笑。
朝簡大步邁向陳仰。
尸體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孩,她是第一輪的“護(hù)林員”,現(xiàn)在她死了,身子趴在灌木叢里,腦袋都碎了。
朝簡沉聲道:“人為的?!?
陳仰看著眼皮底下的尸體:“是嗎?”
“嗯,如果是厲鬼殺的,她會被剝皮,不是這個死法?!背喆_定道,“而且厲鬼也不殺‘護(hù)林員’,它只殺‘盜賊’?!?
“沒有了?”陳仰瞥瞥站在距離尸體幾步遠(yuǎn)的少年。
朝簡的神情有幾分窘迫:“我看不出來別的?!?
陳仰想直接告訴他答案,從嘴里出來的話卻是:“那是因為你站得不夠近,過來?!?
朝簡躊躇不前。
陳仰看他:“怕?。俊?
朝簡還沒點頭,就聽到陳仰來一句:“怕也要調(diào)查,在這里大多時候都只能靠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陳仰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哦?!背啅暮谘澘诖锬贸鲆话研〉叮涑龅度?,他握住刀湊近尸體的腦袋,小心謹(jǐn)慎地檢查,“碎爛的傷口邊緣一圈有點怪?!?
“那是被瘋狂吸吮過的痕跡?!标愌稣Z出驚人。
朝簡一愣。
陳仰的視線落在他冷白的側(cè)臉上面:“你吃過果凍嗎?豆腐腦?”
朝簡白t的領(lǐng)口上面的喉結(jié)一滾。
陳仰走到朝簡身邊蹲下來,隨意扳過尸體血糊糊的腦袋:“有個人敲碎尸體的腦袋,湊過去把崩出來的腦漿吸走了。”
朝簡看向陳仰:“人還能那樣?”
“那就改一下,是怪物,人變成的怪物?!标愌鰺o意識地說笑,“看我干什么,我的眼里沒有答案?!?
朝簡蹭蹭鼻尖上的汗,對他展開尷尬又單純的笑容,還帶著點不太容易察覺的崇拜。
陳仰的嘴角壓了下去。
“不要瞎找瞎翻,先觀察?!标愌鐾啌軇邮w四周的樹叢,脫口而出,“越是稀松平常的東西,越能帶給我們驚喜?!?
說話的人呆住。
聽話的人眼睛黑黑亮亮,沒有絲毫陰鷙跟狂躁:“我知道了。”
陳仰垂眼:“嗯?!?
曾經(jīng)是我在牽著他走,后來換他牽我,他教我的,都是我教過他的。
這不是我早就知道的事了嗎?很早就清楚了啊,怎么還這么大反應(yīng),陳仰聽著胸腔里咚咚咚的跳動聲,有短暫的頭暈?zāi)垦!?
朝簡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幾片枯葉子上面有血跡,他根據(jù)血跡找到一個土坑,看見了里面的血石塊,周圍還有凌亂的鞋印,以及一小塊掛在樹枝上面的破布。
那布被朝簡拽下來,湊近打量。
“布很老舊,如果是很多年前來過這的人留下的,會有風(fēng)吹日曬的痕跡,我稍微用點力就能搓爛,這個沒有爛,顯然是剛留下的,可是隊伍里沒人穿這么舊的布料,這不是我們的人?!背喢嫔亍?
“是啊。”陳仰點點頭,這場貓捉老鼠的游戲里,除了假扮的護(hù)林員跟盜賊,以及鬼護(hù)林員,還有一個東西混在里面。那是會用石頭把人腦袋砸碎,再把腦漿吸走的怪物。
“快走!”陳仰突然變色。
朝簡反應(yīng)算快的了,但比不上陳仰,他在陳仰那么說的時候,體內(nèi)的警報并沒有響。
陳仰拽起朝簡就跑。朝簡的個子比他要高一截,被他拽得腰直不起來。
朝簡什么都沒說,任由陳仰抓著他,兩人一起躲進(jìn)了一個……棺材里面。
那棺材有一半嵌在山里,一半露在山外,里面的尸骸沒什么腐臭味,陳仰跪趴在里面,一只手還緊緊抓著朝簡。
陳仰在心里默數(shù)到4,一個身影出現(xiàn)了,那是個男人,他邊走邊搜尋什么,脖子后面拖著一條黑繩子。
第一輪的“護(hù)林員”死了,第二輪開始了。
男人是第二輪的“護(hù)林員”。
陳仰短促地吸口氣,二十人的順序都通過抓鬮排出來了,孫文軍是第十一個,香子慕排在十三,他是第十九個,而朝簡是第十八個,在他前面。
陳仰壓下紛亂的思緒,他緊盯著還在不遠(yuǎn)處沒走的“護(hù)林員”,對方轉(zhuǎn)過來,一張胡子茂密的臉。
那一瞬間,陳仰整個頭皮發(fā)麻,那“護(hù)林員”就是去年在公交車上碰到的,一直看他的大叔!
原來大叔是我隊友,曾經(jīng)的隊友,陳仰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他半瞇的雙眼徒然一睜,對方朝著棺材這邊走過來了!
陳仰屏住呼吸,下一刻他的眼皮就猛地一跳,不敢置信地轉(zhuǎn)過頭去看旁邊的人。
被他抓著的手臂想要抽離出去,他收力一扣。
朝簡想要用自己引開外面的護(hù)林員,他這么做,必死無疑。
陳仰用指間的力道回答他,不行!
朝簡不敢大力掙脫,只能隱忍地克制著氣息聲,眼睜睜看著護(hù)林員靠近棺材。
“我們都要死,不如活一個。”朝簡用氣聲說。
陳仰不回應(yīng),他只是用盡全力扣著朝簡,閉氣,心跳的頻率也不斷被他放慢,漸漸沒了。
朝簡很聰明,他發(fā)覺到了陳仰的變化,就有樣學(xué)樣,也開始控制自己的心跳跟呼吸。
棺材里面像是沒有活人的氣息一般。
“護(hù)林員”走到棺材前,半蹲著往里看,棺材里很黑,死氣沉沉。
“沒有……”他的精神不太好,自自語了句就轉(zhuǎn)過身。
把朝簡護(hù)在身下的陳仰聽見了大叔變得粗重的呼吸,他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突然朝著九點鐘方向竄跑。
緊接著,那個方向傳來了一聲驚恐的尖叫,夾雜著不屬于大叔的蒼老聲音:“抓到你了?!?
風(fēng)吹進(jìn)棺材里,裹挾著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
那個被抓到的“盜賊”任務(wù)者皮沒了,血肉模糊地吊在一棵杉樹下面。
陳仰撐著朝簡的肩膀,眉心緊擰,鬼打墻等于豬圈,他們是被圈在里面的豬,如果出不去,都會被一個個抓到,殺死。
“鬼打墻怎么破?”朝簡也想到了這一層。
“不慌?!标愌龅囊袅亢苄?,“一會我?guī)愠鋈ァ!?
朝簡沒出聲,過了會,他才開口:“陳先生,你能起來點嗎?”
陳仰:“嗯?”
“壓到你了?我不重……”陳仰沒說完就爬起來,“走!”
片刻后,陳仰將朝簡帶出鬼打墻,背靠大樹喘氣,他一步一步走向終點,每走一步都受一層折磨,不知道他從審核任務(wù)結(jié)束到現(xiàn)在真正過了多長時間,精氣神太虛了。
朝簡在道謝,要是換個人,這個狀態(tài)的陳仰會敷衍地擺擺手……
“沒有幫你,我也要保命?!标愌霭矒岚阉?dāng)救命恩人的少年,笑笑。
朝簡看到他笑,也跟著笑,有點傻。
陳仰忽然說:“你往前跑?!?
朝簡面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又過來了?”
“不是,”陳仰說,“你先跑?!彼终f,“就跑一段路?!边@補充里面帶著苦澀的期望。
我忘記了奔跑的你是什么樣子,剛才只顧著逃命沒注意,現(xiàn)在我想看看。
朝簡不明所以,但他還是跑了一段,停下來回頭看陳仰,那意思是說,可以了嗎,不可以我再跑。
陳仰閉了閉眼睛,對他招手。
少年跑回來,陽光灑在他烏黑柔軟的發(fā)頂與線條平整的肩頭,風(fēng)把他的額前發(fā)絲吹起來,露出他飽滿的額頭和深刻的眉骨。
他干干凈凈,一身明亮地跑到了陳仰身前。
“陳先生,你嘴巴流血了?!背嗴@道。
“沒事?!标愌鎏虻粝麓絺谏厦娴难E,不在意道,“干的?!彼牒人臅r候,才發(fā)現(xiàn)水丟在棺材里面了。
朝簡把背包拿下來,又背上,他看看四周:“你等我會?!?
陳仰站在野草叢里,望著那道熟悉的身影離他越來越遠(yuǎn),他眨了下干澀的眼睛,喉間溢出壓抑的哽咽。
不一會,朝簡捧回來一把野果:“水沒了,我摘了這些果子,都是沒毒的?!蹦┝擞终f。“我懂一些野外求生的知識,不會弄錯?!?
陳仰伸手,少年捧著野果往旁邊偏了偏,他一臉茫然。
“紅的澀,你別吃那個,你吃黃的,黃的甜?!背喺J(rèn)真道,“我擦過了,你可以直接吃?!?
“這樣啊?!标愌瞿昧藗€黃的小果子放進(jìn)口中,清甜的汁水在他唇齒間散開,他笑著說,“很甜?!?
朝簡低眉吃起紅果子,太澀了,他不怎么嚼,幾口一個。
陳仰抬起頭看著蔚藍(lán)天空,到底誰先喜歡的誰啊……
中午十二點,游戲暫停。
還活著十四人聚集到了一起,一個個都是渾身濕透,臉色煞白。
陳仰走到兩個老搭檔那里,壓下激烈翻涌的情緒:“子慕,小文哥?!?
這一站的他們不會知道,他剛從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出來。
孫文軍上下打量陳仰,確定他沒受皮外傷才松口氣:“還好吧?”
“還好?!标愌鰡柕?,“你們呢?”
“我躲的地方比較安全,沒有哪個‘護(hù)林員’路過?!毕阕幽降靡獾?,“你們下午要不要跟著我?!?
“你自己躲,人多容易暴露?!睂O文軍說。
香子慕聳聳肩:“好吧。”
陳仰給他們小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