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人生的宿命

崩潰

特訓(xùn)開始前卓木強巴路過公司時，看見公司門牌還在，其實內(nèi)部已經(jīng)是一團豆腐渣，而公司倒閉前，那時卓木強巴又正在進行完全與世隔絕的最后特訓(xùn)；公司上下亂作一鍋粥時，同樣無法聯(lián)絡(luò)卓木強巴。

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卓木強巴所聽到的，藏獒馴養(yǎng)集團在一夜間宣布倒閉，已申請破產(chǎn)，目前負(fù)債兩千多萬；代理法人童方正不見蹤影，全國各地還有兩千多名員工一分錢遣散費都沒拿到，還得自己補交養(yǎng)老金。

那幾名老員工在電話里聲淚俱下，都說卓總回來就好了，以卓總的聲譽，肯定很快又能重整公司。

聽到那些老員工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卓木強巴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撫，這些員工為公司工作了一輩子，竟然老無所養(yǎng)！他又該如何去告訴這些員工，目前他自己也是身無分文……，重開養(yǎng)獒公司？

拿什么來開？

以前的基地里現(xiàn)在連一根獒毛都找不到。

更讓卓木強巴心灰意冷的是，事實上還未到半獒成年生產(chǎn)幼崽的時候，童方正卻突然調(diào)用一筆錢去追一頭天價獒。

而當(dāng)時卓木強巴本人也失去聯(lián)系兩個多月，謠四起，導(dǎo)致了整個生產(chǎn)鏈條的崩潰，已經(jīng)銷售出去的獒無法從代理經(jīng)銷商那里追回售款，而那些下線養(yǎng)殖戶開始追討?zhàn)B殖金，正可謂墻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

卓木強巴不明白，童方正這樣做究竟是為什么，他自己在公司的待遇不可謂不高，這樣做他又有什么好處？

尤其當(dāng)卓木強巴聽到，童方正調(diào)動那批導(dǎo)致了數(shù)千萬的產(chǎn)業(yè)鏈條斷掉的數(shù)百萬現(xiàn)金，追蹤的那條天價獒只是別人精心策劃的一個騙局；加上平時任用的領(lǐng)導(dǎo)層基本無能，將幾個骨干全部撤走調(diào)離；而發(fā)送給下線散戶的所謂特種獒，大多是普通犬類，長大了才逐漸顯現(xiàn)，這種種情況加在一起，最終導(dǎo)致公司瞬間就倒塌瓦解下來。

如此做法，除非是鐵了心要搞垮公司！卓木強巴真的不明白，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童方正問個明白。

卓木強巴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醫(yī)院，方新教授剛剛放下手機，聳肩道：“那些專家都很盡責(zé)，已經(jīng)知道我們特訓(xùn)隊被解散了，他們不肯給我們繼續(xù)提供消息，看來我們還是只能靠自己啊。

咿？

你怎么了？

強巴拉？”

只見卓木強巴和剛才離開時，判若兩人。

卓木強巴稍加掩飾，振作道：“啊，沒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但心中一蕩，竟然激烈地咳個不停。

卓木強巴咳紅了臉，向教授連連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他不準(zhǔn)備將剛剛得知的事告訴教授，教授已經(jīng)太操勞，不能讓他再為自己擔(dān)憂。

方新教授道：“醫(yī)生說這段時間你都不能過度活動，情緒也不能太激動，說話別說那么快！”

卓木強巴稍微平靜地點點頭，動作很機械。

方新教授道：“唔，是啊，這段時間我們馬不停蹄地到處奔波，天天都和死神打交道，幾乎都沒有休整過，這次可以休息幾個月，放松一下疲憊的神經(jīng)。

你看我，現(xiàn)在是不得不休息了?！?

卓木強巴道：“導(dǎo)師，我想，咳，離開拉薩一段時間，找?guī)讉€舊友?！?

方新教授點頭道：“也好，說不定他們會給你意外的幫助。

打算什么時候走？”

卓木強巴道：“我希望盡快，但是你……咳……咳……”

方新教授輕松道：“怕什么，我腿都被綁在這里了，還怕我跑了不成？”

卓木強巴道：“不是的，導(dǎo)師，沒有人照顧你啊?！?

方新教授道：“我這么大一個人，還需要誰來照顧？

你自己去忙你自己的，不用管我。”

卓木強巴猶豫再三，找到護士小姐反復(fù)叮囑，又打電話給唐敏，依然打不通。

卓木強巴火了，一拳砸在醫(yī)院墻壁上，怒道：“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到底要關(guān)機到什么時候！”

他心想：“那天提議的是你，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如果不那樣做，現(xiàn)在凍成三具硬邦邦的尸體，又有什么好的？

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你又生哪門子氣嘛！”

最終，卓木強巴找到了拉巴大叔，請他多多照看方新教授。

總算安排下來，卓木強巴對教授道：“那么，我可能明天就走。

咳，如果有什么事情，導(dǎo)師一定要和我聯(lián)絡(luò)。”

方新教授示意他放心。

兩人又談了許久，卓木強巴心中焦慮，十句能聽進去三句。

第二天，卓木強巴便搭車開始了對童方正的追尋之旅。

通過幾名老員工透露的信息，卓木強巴西去新疆，南下云南，北上黑龍江，東到上海，幾乎跑遍了全國。

童方正似乎有意躲著他，每次他打聽到童方正一些線索，童方正總能提前從那里離開。

卓木強巴犯了犟，這一追就是一個多月，直到在上海，他親眼看見，以前的天獅馴獒上?？偣荆鼡Q為了方正養(yǎng)獒集團公司，他似乎才明白一點，這，就是答案。

在奔波這段時間，卓木強巴聯(lián)絡(luò)到了不少以前在公司做過的員工和干部，大部分員工都表示愿意重整公司。

但是要重建公司談何容易，首先便是沒有資金，其次沒有種獒，在公司破產(chǎn)時，種獒都被廉價出售掉了，想來大部分都被方正養(yǎng)獒集團公司買走了。

沒有這兩樣基本的東西，想在養(yǎng)獒這塊產(chǎn)業(yè)圈里做大做強，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這時，有員工提出建議，說卓總你不是在尋找紫麒麟嗎？

要是真的能找到紫麒麟，那重建公司就不再是一紙空談了。

以卓總的人際關(guān)系和影響力，爭取到一兩千萬風(fēng)險投資沒有問題，然后一兩年內(nèi)就可以將銷售渠道擴散出去，重新接管亞洲、美洲、歐洲三大市場，整個公司就盤活了。

這條建議是誰提出的卓木強巴已經(jīng)忘了，但他無疑記住了，只是暫時放在心里不去想它。

他累了，前所未有的疲憊，不僅僅是因為背叛和失敗，隊伍的解散，教授的斷腿，敏敏的遠(yuǎn)走，呂競男的離開，公司員工們的辛酸，無疑都是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那一米八幾的個頭也直不起腰來。

卓木強巴并未立即離開上海，他租住在上海郊外一家普通賓館內(nèi)，身上剩下不多的錢全部付了租金，生活全靠自理。

每天清早他會拎著一個小竹籃，為了兩毛錢的青菜和小販討價還價，中午支起小煤爐燒得一臉煙火色。

旅店只有公用廁所，茅坑的坑板幾乎隨時都會斷裂開來；澡堂也是公用，每天只提供半小時熱水，洗澡漱口打開水洗衣服，全都要在這半小時內(nèi)完成；房間不足五平方米，一張床占去了二分之一；窗戶下面就是菜市，每天不到四點就開始喧鬧，晚上又是夜市，吃夜宵的人往往要鬧騰到一兩點鐘。

如果離開上海，或許他的生活會好一些，但他暫時不想走。

他也沒有將自己這一個多月的實情告訴親人，只是聯(lián)系了一些過去生意場上的朋友，他希望自己在哪里跌倒，就靠雙手從哪里爬起來。

他還希望能靠自己想辦法，幫助那些因自己而失去生活來源的老職工。

但生意場上的朋友大多是在商商，你失去了賴以成就的資本，也就失去了與他們平等談話的權(quán)利。

大多數(shù)朋友表示，如果卓木強巴自己生活困頓，他們可以給予一定人道主義援助，但是，你想要重新發(fā)展這個企業(yè)和幫助你手下那批員工，那就得另論。

如今這個市場已經(jīng)不是以前你卓木強巴獨斷天下的市場了，你憑什么能重新站起來？

如果你沒有最佳的項目，企業(yè)根本無法生存，你拿什么去養(yǎng)活那些靠你救濟過來的員工？

商場上的朋友們認(rèn)為，他們暫時看不到卓木強巴的發(fā)展前景，所以沒有必要進行無回報投資……紫麒麟嗎？

當(dāng)他們親眼看到紫麒麟、摸到紫麒麟的時候再說吧……

卓木強巴想到了家里，雖然家里說有錢也算有錢，似乎隨便哪件東西都價值上萬元，但且不說那些東西不屬于卓木強巴，甚至很多東西都不屬于卓木強巴家，那是屬于國家的，叫國寶，那種東西，只能放在家里，一旦出現(xiàn)在市場上，就要被判刑。

另外他還能想到的親人就只有三個，一個是教授，一個是敏敏，還有一個是英，這三個人他同樣無法開口。

難道讓導(dǎo)師資助自己？

卓木強巴想也不敢想，還要導(dǎo)師怎么樣，導(dǎo)師為自己沒日沒夜地操勞著，為自己斷去一條腿，甚至自己離開醫(yī)院時導(dǎo)師還在囑咐自己，難道自己就要像一個吸血蟲，非榨干導(dǎo)師的全部血肉才肯罷休？

敏敏家境不錯，可是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更嚴(yán)重的問題是這兩三個月她有意回避自己，自己到現(xiàn)在還沒想清楚是什么地方說錯了或是做錯了。

英呢，這就更不可能了，雖然肯定英會幫助自己，但是……

那些老員工們在電話里悲情的哭聲反復(fù)回響在卓木強巴耳邊，自己卻一時無力改變什么，他變得沉淪而頹廢起來。

每天兩點之后，夜深人靜時，卓木強巴往往無法入睡，他開始反省，自己以前的所做所為，或許真的錯了。

英為什么要帶著女兒離開自己？

自己的公司，卻很放心地交給了別人去管理，正如導(dǎo)師所，自己太容易相信一個人了，可為什么自己信任的人，都要如此地背叛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出錯了？

那么應(yīng)該怎樣做，才是正確的呢？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來，只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卓木強巴還沒有因此而放棄，目前他想的是如何聯(lián)系到童方正，一定要和他做一次面談。

自己的公司倒閉了，方正自己開了公司，那些都可以容忍，但是，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那些老員工啊，卓木強巴還抱有一絲幻想，希望童方正能解決那些老員工的部分生活問題。

童方正死活不與卓木強巴聯(lián)系，卓木強巴電話一遍遍地打，終于有一天，接線員告訴卓木強巴，希望他留下地址，到時候會有人找他聯(lián)絡(luò)，卓木強巴以為看見了希望，沒想到……他又一次遭受到慘痛的打擊！

剛交出地址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門來。

卓木強巴是在樓下走道碰見的，一個小平頭矮胖子，先是打量了卓木強巴一眼，似乎在回憶什么，然后就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問道：“請問，是卓木強巴卓先生嗎？”

卓木強巴以為是童方正派來的人，客氣道：“是的，我是，你是……”

小胖子神秘道：“我聽說，卓先生在尋找一座古老的廟宇？”

卓木強巴警惕地看了這個小胖子一眼，關(guān)于帕巴拉的事十分隱秘，就連童方正也只知道他在找紫麒麟而已。

也就是說，這個胖子和童方正沒有關(guān)系，看他的樣子，似乎是從哪里打聽到自己找帕巴拉神廟一事，來探聽消息的。

卓木強巴直接道：“我認(rèn)識你嗎？”

小胖子訕笑道：“不認(rèn)識。

但是，我聽說有關(guān)那座廟宇，卓先生掌握了一些……”

卓木強巴直接回絕道：“對不起，我心情不好，現(xiàn)在不想和你說話。

你最好在我心情糟糕到極點前，就從我面前消失?！?

說完就走，給那小胖子一個背影。

小胖子自自語道：“果然是個很難接近的人啊，失敗了還這么拽?！?

如今沒有資金，談什么都是空事，卓木強巴雖然不知道消息是從哪里走漏的，但他對那些抱著貪婪的尋寶熱情企圖一探神廟究竟的團體或個人，從心底感到厭惡。

他回到房間，只想早點聯(lián)絡(luò)到童方正，解決那些困難員工的生活問題。

電話一遍遍地打，對方始終讓他再等等。

一天，兩天，三天，三天后，終于又有人找上門來。

沒想到的是，這次找上門來的又是一個卓木強巴不認(rèn)識的人，這名衣衫周正的中年男子自稱是養(yǎng)獒的，姓金，叫不煥。

卓木強巴禮貌地讓他進入了房間。

來人扶著金絲眼鏡細(xì)細(xì)地打量卓木強巴租住的小屋，又看了看青布衣衫、運動泥鞋、發(fā)如亂蒿、胡如扎針的卓木強巴，搖頭道：“哎呀呀，曾經(jīng)腰纏萬貫的卓老板就住這種地方？

不會是故意在我們面前裝窮吧？”

卓木強巴淡然道：“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在裝嗎？

你既然自稱是養(yǎng)獒的，有什么事就直說吧?！?

金不煥道：“好，爽快，卓老板不愧是生意場上的人。

我就直說了，我是代表我們上海42戶特種獒養(yǎng)殖戶來找你的……”

卓木強巴心中一涼，沒想到對方竟然能找到這里來。

公司申請破產(chǎn)之后，所有債務(wù)都由銀行托管分配，真正受損失最大的，無疑就是那些最下線的特種獒養(yǎng)殖戶。

他們花了天價，買回一些普通幼犬，而公司承諾的購回計劃根本就沒實施。

原來這人，竟然是討債來了！

雖然說申請破產(chǎn)保護之后，其兩千多萬債務(wù)自動取消，但是從道義上來說，卓木強巴自己無論如何無法接受。

他已經(jīng)得知，特種獒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對于生活富足一點的家庭都是一個打擊，如果生活窘?jīng)r一點的家庭，他甚至不敢去設(shè)想。

金不煥看到卓木強巴這種現(xiàn)狀，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開口，他撓撓頭道：“既然我已經(jīng)來了，我就必須把話帶到。

卓老板，雖然說你現(xiàn)在的生活或許比較困頓，但是，由于你們公司這種……這種欺騙行為，導(dǎo)致了更多的家庭和個人比你現(xiàn)在的生活還要慘十倍不止。

就這一點上，你必須給我們這些養(yǎng)殖戶一個說法。”

卓木強巴端正地站起來，致歉道：“我明白你們的感受，為此我深表歉意。

欺騙了如此信賴我們公司的顧客，我作為公司曾經(jīng)的最高負(fù)責(zé)人，咳——有著不可推脫的責(zé)任。

我也很希望能給那些受到損失的客戶一個滿意的答復(fù)，我會盡我最大努力給他們彌補。

說吧，需要我怎么做？”

“這個……”金不煥顯然沒想到這個以前大公司的老總變得這么好說話，態(tài)度竟然這么誠懇端正。

他原本是來討要欠款的，可是看卓木強巴這個樣子，似乎一時要他拿出那筆款項也不太可能，他想了想道：“實話告訴你吧，卓老板，我本是代表大家來追討欠款的，但是，就你目前的現(xiàn)狀來看，這個提議似乎不太現(xiàn)實，我也相信你致歉的誠意。

這樣，要不然你親自跟我走一趟，向大家說抱歉，我想，我們這批人還是不會不講情面的，不知卓老板意下如何？”

卓木強巴思索道：“不行，我不能跟你走，我還必須在這里等一個重要的人。

我也希望能盡快解決那些員工的現(xiàn)狀和你們養(yǎng)殖戶的困難，因此這幾天我都不會走遠(yuǎn)。

咳咳……”原本已經(jīng)不怎么咳嗽的卓木強巴，心中一急，又有些咳起來。

金不煥道：“唔，如果卓老板覺得不方便去的話，那么我想想……給我一個書面的信函總可以吧，我需要一封你的書面致歉信。”

卓木強巴大氣道：“可以，我還可以向你們保證，咳，如果我的企業(yè)再次建立，我將賠付所有養(yǎng)殖戶因我們公司而導(dǎo)致的損失。

咳咳……”他提筆寫了一封致歉信，并問明款項，直接將欠款寫成了欠條，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給自己斷絕了后路，他一定要歸還這筆欠款，這是他做人的信條！

金不煥拿著致歉信和欠條，不住點頭，當(dāng)著卓木強巴的面將卓木強巴寫給自己那張欠條撕掉，義正詞嚴(yán)道：“好！我信任你，我也是經(jīng)商之人，卓老板有這股豪氣和自信，相信你一定能東山再起！過去的事情我既往不咎，我只是一個小生意人，如果你重開公司，我一定會全力支持。

告辭了?！?

直到金不煥走出門很遠(yuǎn)，卓木強巴才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他是怎么找到自己住的地方的呢？

正是這個他一直沒想明白的問題，帶給了卓木強巴大麻煩，此時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金不煥僅僅是一個開始，而且代表的是那些養(yǎng)殖戶中損失較小的一群人。

卓木強巴在小屋里沒等到童方正，卻等來了一批又一批的特種獒養(yǎng)殖戶。

天獅馴獒集團公司已經(jīng)破產(chǎn)，而當(dāng)初簽訂的合約里也沒有寫明特種獒犬的鑒定標(biāo)準(zhǔn)，他們是最無辜的受害者，連一分錢賠償金也得不到。

看著那些衣衫襤褸、提家攜口、拖兒帶女來到門口的養(yǎng)殖戶，卓木強巴沉默了。

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有破口大罵的，有痛哭流涕的，有在他面前賣兒賣女的，還有要切腕自殺的。

卓木強巴默默忍受著，各種唾罵，各種惡毒的詛咒，各種侮辱人格的侵犯舉動，看著那些幼童憤恨的眼神，看著那些男女凄慘的目光，看著那些老人們悲憤無助的神情，他莫名地害怕起來，沒有了與這種困難對峙的勇氣。

很快，周圍的人都發(fā)現(xiàn)，有一群人在圍追堵截一個大個子，那人面頰消瘦，形容枯槁，而且不時咳嗽，就像一個咳得快死的癆病鬼，每天他出門都佝僂著腰，很多的爛番茄、爛柿子、雞蛋、泥巴，都往他身上砸。

連周圍的小孩都學(xué)著撿石子去砸那人，反正他不會還手——欺負(fù)不會還手的人似乎是一種共性。

周圍居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這些人要去打那大個子，問了些情況后，紛紛搖頭道：“造孽?。　?

接下來這段時間，成為卓木強巴這一生中最受煎熬的日子。

每天被各種憤怒凄厲的聲音包裹著，幾乎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門口被涂上各種污穢物和血淋淋的標(biāo)語；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追著罵他，打他，哭他，求他……卓木強巴，這個身高一米八七的大個子，竟然被人堵在不足五平方米的小房間里不敢出門！短短幾天就瘦了一圈！

徹底崩潰

卓木強巴隱忍著責(zé)罵，心中還充滿了自責(zé)，精神上備受煎熬，但他始終沒有想到，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

直到有一天，一名老員工不遠(yuǎn)千里趕到旅店小屋，卓木強巴才明白過來。

“卓總，你真的在這里？

你還待在這里做什么？

你快逃吧！有人把你這個地址掛在網(wǎng)上，還特意注明了你的前天獅養(yǎng)獒基地法人身份，加上幾家媒體網(wǎng)絡(luò)的渲染，現(xiàn)在已經(jīng)傳播開了，全國各地的特種獒養(yǎng)殖戶都在朝這里趕。

那兩千多萬的債務(wù)，只是申請破產(chǎn)時對外宣布的數(shù)字，其實當(dāng)時不知道到底圈了多少錢，我們所有員工的福利待遇在當(dāng)年都翻了一倍不止。

卓總，你想想，那是多少個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換來的？

現(xiàn)在這批人算是文明的了，以后趕來那批人，才是被害得最慘、消息最閉塞的。

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只認(rèn)你這個法人；他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他們不是來向你哭窮討債的，他們是來找你拼命的！卓總，你根本毫不知情，這不是你的錯，這個后果不應(yīng)該由你來承擔(dān)啊！”

“逃？”

卓木強巴慘淡道，“逃到哪里去？

那些人，是因為信任我們公司才購買我們提供的種獒，如今他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要逃？

不應(yīng)該由我來承擔(dān)責(zé)任，那么，總要有人來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吧！誰？

誰來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

老員工喃喃道：“你別發(fā)火，卓總，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說實話，童總經(jīng)理這一招確實做得太絕了，當(dāng)初的合同制定得相當(dāng)詳細(xì)，如今公司破產(chǎn)，那些特種獒養(yǎng)殖戶根本就告不了任何人，拿著那份合約，不管怎么打官司他們都是輸。

他們的處境確實很慘，我們可以同情他們，但是，卓總，你這么一味地忍受他們的侮辱，起不到任何作用啊。

你如果真的想幫助他們，想幫助我們這些老員工——請重新站起來吧！只要你卓總振臂一呼，我們這些老員工都跟著你干，我們從頭再來……卓總，我……我跟了你十年了……找種獒，開拓市場，建設(shè)基地，什么苦我們沒吃過？

那時大伙兒看著你和大家一起勞動，我們干得有多帶勁兒！卓總，只要你不倒下，我們總有重新站起來的那一天！卓總，你就說句話吧……”老員工說著說著，終于忍不住淚流。

卓木強巴牢牢抱住這名員工的雙肩，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么多雙眼睛，那么多種聲音，那么多的愿望，在卓木強巴腦海里攪成一團，讓他心如刀割，頭痛欲裂，這不過短短的一兩個月時間，他嘗盡了人間冷暖，他無法再忍受下去。

他始終不明白，童方正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一定要對自己趕盡殺絕？

這還是自己認(rèn)識的那個童方正嗎？

在一個大雨滂沱的白夜，他跑去方正養(yǎng)獒集團門口痛罵：“童方正！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樣對我！我到底哪一點對不起你！你出來??！你為什么躲著不敢見我！你出來?。　睙o情的冷雨回應(yīng)著他的呼喚。

隨后，他病倒了……

一連串的打擊讓這個擁有鋼鐵般身體的男子病倒了。

這個穿過雨林，爬過雪山，下過古墓，觸過機關(guān)，任何嚴(yán)酷的自然環(huán)境也打不倒的男人，終于病倒了！他誠心相待、視做兄弟的合作伙伴出賣了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個他所了解、相知多年的摯友，怎么會突然間翻臉無情，用的計又毒又狠，直把人往絕路上逼。

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卓木強巴更沒想到……

卓木強巴躺在上海一家醫(yī)院的病房里，獨自一人仰望天花板。

他想到了許多許多，如果不是以前買的醫(yī)療保險，現(xiàn)在的他，連住院費也付不起。

一名年輕的眼鏡醫(yī)生拿著病例來到卓木強巴床前，詢問道：“卓先生嗎？

是這樣的，我們待會兒，要給你做一個骨髓涂片，希望你能配合一下。”

“什么涂片？”

卓木強巴愣道，“我只是重感冒，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為什么要涂片？”

年輕醫(yī)生解釋道：“卓先生，是這樣的，我們發(fā)現(xiàn)你的血液里有些異常，為了確定病因，我們打算給你做一個骨髓涂片。

這只是一個很小的手術(shù)，我們保證不會給你造成任何損傷。

一旦確定了病因，我們將調(diào)整一下治療方案，也是為了你能早日康復(fù)?！?

抽了骨髓之后，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卻遲遲不見回復(fù)，卓木強巴就納悶了，準(zhǔn)備出院。

這時候，一名姓代的主治醫(yī)師才遲疑地詢問他：“卓先生，就你一個人嗎？

有沒有家屬來??？”

卓木強巴眉頭一皺，他也知道，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詢問病人有沒有直系家屬在場，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語氣一重，道：“沒有，我一個人到上海來的，你們有什么事就直接告訴我！別磨磨蹭蹭的，什么情況，我都可以承受！難道是有腫瘤包塊嗎？

還是說，我染上了艾滋??？”

代醫(yī)生猶豫了一下，卓木強巴又道：“如果沒什么情況，那我就辦理出院了?！?

代醫(yī)生這才道：“卓木強巴先生，作為你的主治醫(yī)生，我有義務(wù)告訴你，通過對你骨髓涂片的分析，我們初步判定，你患有全血細(xì)胞惡化變異癥狀。”

卓木強巴足足愣了十幾秒，才道：“什么……什么意思？”

代醫(yī)生道：“換一種說法就是……你患的是……血癌?！?

卓木強巴的血液汩汩地夯動起來，一顆心怦怦怦地狂跳起來。

血癌！只聽這個名字就讓人覺得恐怖……代醫(yī)生低頭道：“或許我該用更委婉的表達(dá)方式，但不管怎么樣，都是這個結(jié)果，我認(rèn)為，還是直接告訴你比較好。

而且我們初步判斷，這是一種在目前的醫(yī)學(xué)探知范圍以外的新型血癌，我們對此……嗯……可以說是第一次接觸?！?

卓木強巴蒙了，他從來就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癌這個詞聯(lián)系在一起，還是一種全新的血癌，連這家知名的三甲醫(yī)院都是第一次接觸。

他不明白，自己這樣的身體，怎么會和癌結(jié)下不解之緣。

難道這次，真的是在劫難逃？

接下來，代醫(yī)生又說了許多在拉薩醫(yī)院那些醫(yī)生們告訴亞拉法師他們的話，大意就是配合醫(yī)院開展工作，盡全力醫(yī)治，還可以免治療費，畢竟是一個全新病例，以前從未有過國內(nèi)外同類報道。

卓木強巴似懂非懂地聽著，他一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喃喃問道：“我這種……這種病癥，還有治嗎？”

代醫(yī)生道：“嗯，這個我很難給你打保票，因為出現(xiàn)在你身上的情況，是我們從未見過的。

目前處理類似病癥，我們主要采取換髓和放化療，目前白血病的治療已經(jīng)較上世紀(jì)90年代大有提高，存活率達(dá)到百分之五十。

當(dāng)然，某些類型的白血病治愈率還要更高些。”

卓木強巴知道，醫(yī)院所說的治愈率，那是指治療后觀測的5年存活率。

這樣都只有50%，而自己所患的，是一種醫(yī)生們尚未見過的類型，存活率有多少？

百分之十？

二十？

他這樣想著，不禁問了出來。

代醫(yī)生搖頭道：“我不敢肯定，但是你的病情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能堅持到現(xiàn)在，甚至讓我們驚訝于你的身體情況。”

卓木強巴一愣，這不等于說，你已經(jīng)沒得治了，留給我們做實驗吧！代醫(yī)生也自知失，忙補充道：“但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希望，你也應(yīng)該堅持吧?！?

卓木強巴揮手道：“醫(yī)生，你告訴我，如果我不接受治療，還能活多久？”

代醫(yī)生憐憫地看著卓木強巴，沉重地道：“如果按你現(xiàn)在這種情況發(fā)展下去，能活過一年，就是奇跡?！?

“一年，原來，我只剩下一年了嗎？”

卓木強巴慘無人色地回過身去。

代醫(yī)生急道：“卓木強巴先生，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嗎？

如果你肯考慮一下的話，你這是為全人類做貢獻(xiàn)啊。”

代醫(yī)生不說還好一些，卓木強巴真想拉他做墊背的，為全人類做貢獻(xiàn)？

憑什么要犧牲我一個人，來為全人類做貢獻(xiàn)！代醫(yī)生見卓木強巴執(zhí)意不肯，嘆惋地拍打他后背道：“唉……回家后讓老婆做點好吃的，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好好享受生活吧?！?

卓木強巴真想罵他兩句，“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當(dāng)?shù)氖裁垂菲ㄡt(yī)生？”

但最終還是忍了。

“好好享受生活……”他默默重復(fù)著這句話，心力交瘁，原本想放聲大哭，結(jié)果凄慘地笑了。

卓木強巴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醫(yī)院大廳，仰望穹頂，那上面貼滿瓷磚拼成的耶穌像、圣母天使像，卓木強巴心中悲痛道：“難道，真的是天要亡我？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在卓木強巴步出醫(yī)院門口的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呂競男離別時那決然的眼神，她對自己說“要保重身體”，她為什么會說這句話？

難道，她早就知道了些什么？

她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自己最近只住過兩次院，一次是在大半年前，那時自己除了給敏敏輸血，還做了什么？

??！是那個！對了，自己既然是血癌晚期，怎么身體一點自覺癥狀都沒有？

這與現(xiàn)代醫(yī)學(xué)所說的那一套完全不符合。

卓木強巴終于明白了，那個呂競男一再強調(diào)的詞“蠱毒”……自己是中了蠱毒。

他想起了亞拉法師第一眼看見自己泡在池子里的表情，那絕不是治愈傷好的欣喜，反而有些凝重。

自己中的蠱毒根本就沒有被清除，而是深入骨髓，一直在蠶食自己的生命！胡楊隊長后來提起過，在翻大雪山的時候，呂競男因為某種原因。

不能再耽擱一年時間，估計是某人的身體出現(xiàn)了狀況，原來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自己?。?

亞拉法師、呂競男，他們是知道自己中了蠱毒的人，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不多了，但他們也束手無策，他們也知道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對此將束手無策，這也是呂競男為什么那么著急找到帕巴拉神廟的原因，不僅因為自己時日無多，還因為她希望在神廟中找到醫(yī)治自己的方法！卓木強巴只覺得腳下的大地一直在下沉，原來自己早就時日不多了，原來自己早就時日不多了！

“嘀——”汽車鳴笛將他喚醒，卓木強巴堪堪避開幾次車禍，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那小房間的，似乎那些唾罵和毆打，都引不起他的感覺，污穢和臟物，他也視而不見。

這些天他踏遍上海各家醫(yī)院，得到的答復(fù)都是一樣：你重癥晚期，命不久關(guān)，要么留下來，免費治療，做醫(yī)學(xué)實驗，要么回家，乖乖等死。

自己還有一年時間，這一年還能做什么？

卓木強巴需要交談，他好想找一個肯傾聽自己話語的人訴說，可是在哪里去找這個人呢？

他想到了自己的親人，阿爸阿媽……不能說，方新教授……不能說，敏敏……哼，那個小丫頭……英……終于無法忍受的時候，他拿起了手中的電話，只可惜，電話的另一頭，始終無人接聽。

一遍，兩遍，三遍……電話的忙音響了幾個小時之后，卓木強巴的手已經(jīng)無力舉起電話了。

他側(cè)倚在窗下，靠墻坐地，窗外又黑又冷，心中又苦又悲，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他頓時覺得，自己像是被遺棄在荒野的孤兒，舉目蒼涼，群獸環(huán)視，還想著幫助那些受苦受窮的人，原來，連自己都顧不了。

一夜間，卓木強巴的兩鬢，竟然出現(xiàn)了幾縷斑白的灰發(fā)，他整個人，也仿佛完全變了……

卓木強巴打了個電話，找朋友要了兩萬塊錢。

換作以前，他是從來不會向朋友開口要這個數(shù)字的錢的，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

他要好好享受生活。

怎樣的生活，才算是好好享受呢？

卓木強巴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所謂的生活，就是挑戰(zhàn)一個又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困難，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成功，就算跌倒，也能馬上站起來，而且站得更高，看得更遠(yuǎn)。

直到這一次，他才真正體會到失敗的滋味，那種徹底的失敗感，在天力面前，人力多么渺小。

你可以抗?fàn)幟\，但以一人之力，可以堵住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嗎？

不能。

你可以挑戰(zhàn)極限，超越自己，但以一人之力，可以讓地球停止轉(zhuǎn)動嗎？

不能。

你也許可以戰(zhàn)勝所有的同類，也許能征服所有的異類，但以一人之力，你能讓滄海變桑田，時空扭轉(zhuǎn)，星斗倒移么？

不能！不能！不能！

卓木強巴曾堅信，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成功，但是這次，好像努力的方向錯了，紫麒麟是一個神話，它只應(yīng)該存在于神話故事中，是不容凡人去褻瀆去觸摸的。

卓木強巴想起一段古老的格，大意是天上的神創(chuàng)造這諸世紀(jì)，卻將諸世紀(jì)的本相隱藏起來，讓人不可見，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了這世界的本質(zhì)，那這人豈不也成了神？

凡有人欲去找尋真相，必遭天譴，必受天刑。

如今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正是想將一個神話，搬到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中來，因此現(xiàn)實，必將給自己最無情的回?fù)?，天怒人怨，人神共憤，他們無情地剝奪了自己曾擁有的一切，將自己打入再也不能爬起來的人間地獄。

我已失去家庭，又失去了努力的方向，現(xiàn)在還失去了事業(yè)和生命，已經(jīng)真的是一無所有，在所剩不多的生命里，我又將為什么而活著？

我存在的意義，又在哪里？

卓木強巴懷揣著那筆錢，逃離了那個天天被咒罵的小屋，開始頻頻出入于酒吧迪廳，讓那狂亂的音樂和刺喉的烈酒，使自己麻木，讓自己忘掉一切煩惱，忘掉是生是死，忘掉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只當(dāng)那是一個夢。

那只能是一個夢，如果不是夢，怎么會在一夜之間，自己就什么都沒有了呢？

可每當(dāng)頭痛欲裂地醒來，那刺眼的陽光在晃動，身邊的行人匆匆忙忙，他們也在機械而麻木地移動著，他們?yōu)槭裁纯偸歉约海?

那一張張不同表情的臉，離自己如此貼近，那個殘酷而可怕的夢，又一次真實地再現(xiàn)了。

于是，他只能再次尋求麻醉。

每次喝到物是人非、頭重腳輕時，卓木強巴滿意地看著身邊那些在舞林中扭動的肉體，那些人，在毫不熟識的肌膚摩擦間尋找快感，在酒精的興奮作用下又可以打發(fā)一天。

哼哼，這就是享受生活，原來這就是享受生活……他滿意地擂桌而歌，歡暢大笑，往往笑到最后，都笑出了眼淚。

又是一個黃昏，卓木強巴從街頭宿醒，是怎么到的這里？

被誰扔出來的嗎？

他哪里還記得那許多。

來往的路人也沒有誰能認(rèn)出，這個橫臥街頭的大個子，曾經(jīng)在某些雜志封面拋頭亮相，曾經(jīng)在某些集會慷慨陳詞。

如今，他只是街邊的一個醉漢而已。

卓木強巴踉蹌著爬起來，往往這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用頭往墻角狠狠地撞上兩下。

痛！好痛！竟然還有痛的感覺，原來自己今天還活著嗎？

今天，又該去哪里？

他茫然地走著，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聽?wèi){自己的雙腳將自己帶向下一個地方。

前面到處都是路，根本不需要選擇，腳落在哪個方向，就繼續(xù)往那個方向，汽車得為自己讓道，行人都躲躲閃閃，哈哈，天地之間，還是數(shù)我最大。

但往往身后，會傳來一些議論之聲：“那個人是個瘋子?！?

“看那模樣，多半是傻的吧！”

“找死啊，白癡！”

哈哈，無所謂，瘋子也好，傻子也好，誰還在乎？

想當(dāng)年，我這個白癡，讓你們多少人羨慕崇拜！哈哈，原來你們就喜歡崇拜這樣的瘋子白癡。

不，他們崇拜的不是我這個瘋子白癡，他們崇拜的，是我這個人以外的東西，他們崇拜的，是我那時擁有的東西，而我，什么也不是！原來我什么也不是！真奇怪，我為什么會在街上雙足行走，我究竟能算做是什么？

熟悉的味道從門里飄來，卓木強巴就像即將折斷的老槐樹丫般仰起頭，“相約酒吧”四個字映入眼簾，字體周圍的霓虹燈已在閃爍。

相約酒吧

“相約酒吧”，一看見這四個字，就好像有盆涼水從頭澆到腳，卓木強巴看著自己的腳，喃喃問道：“是你，把我?guī)У竭@里來的嗎？”

十幾年前，正是在這間小酒吧，第一次約見了英；兩年前，也是在這個酒吧，用酒精來告別與英的夫妻生活的終結(jié)，那一次也是失意至極，酒后發(fā)狂，被一群人打得住了一個月醫(yī)院。

十幾年了，周圍的建筑全變了，它還閃著那小小的霓虹燈，一點兒都沒變。

如今，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這里，這就是宿命嗎？

原來，人生的宿命，便是繞著一個看不見的中心，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著，你自以為自己脫離了那個圓圈，其實，你還是在繞著你的命運之輪轉(zhuǎn)動。

卓木強巴拖著灌鉛的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宿命之門。

一個酒保兇神惡煞地沖他走來，卻對一張紅色的紙笑容滿面地鞠躬點頭。

“先生，這邊請”。

一個滿臉虬髯的大塊頭，偏偏要裝出一副娘娘腔。

卓木強巴看著那張紅色的魔法紙，心想：“原來，它就是那個看不見的中心，可是，我怎么現(xiàn)在能看見它呢？”

穿過昏暗狹窄的長廊，便來到一個可容兩三百人共舞的大舞池。

勁爆的舞曲震耳欲聾，迷亂的燈光閃耀紛繁，舞池最里端，搭著小小舞臺，幾名衣衫少得可憐的瘦身女子正在舞臺上領(lǐng)跳勁舞，身后的搖滾樂隊將打擊樂器敲得震天響。

舞池周圍一圈用圍欄圍著，那是安放桌椅的休息區(qū)，分為上下兩層，各式的酒精飲料正在被快速消耗。

卓木強巴來到吧臺前，選了曾經(jīng)熟悉的角落坐下，又開始他的享受生活。

不記得喝了多少杯，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是誰，卓木強巴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忘記時間，忘記對錯，這應(yīng)該就是那位醫(yī)生口中所說的享受生活了吧。

“咿？

快來看，老大，好像又是那個人，還記得他嗎？

那是我打人打得最爽的一次。”

“怎么會不記得呢？

兩年前那個醉鬼，我他媽的印象深刻。

哎呀，這次他受的打擊好像比那次還要大，嘖嘖嘖，真是的，一看見他我的手就發(fā)癢。”

步入酒吧的有二十余人，他們的性質(zhì)類似于黑社會勢力團伙，這一帶的夜酒吧都?xì)w屬他們保護，有誰想生事就得問問他們，但是，如果他們想找誰麻煩，那……那個人就倒霉了。

為首的一人叫羊滇，黑色臉膛，火焰眉，獅鼻鱷唇，一口齙黃牙，身高一米八五，體重一百零八公斤，曾在廣州打地下黑拳，后來犯了點事四處流竄，風(fēng)聲過去后才來的上海，從此收斂了許多。

兩年前那次，他一看卓木強巴就不爽，他最不能忍受給自己壓力的家伙。

在卓木強巴失意之時他出面挑釁，兩人一不合就打得昏天黑地，最后以卓木強巴被抬去醫(yī)院收場。

那次羊滇聽說那個人沒被打死，心中自然松了口氣，只是沒想到，一晃兩年過去，那人居然還敢再來，他心道：“有意思，實在是有意思?！?

羊滇帶著一干手下來到吧臺后面，拍打卓木強巴的頭道：“嘿，哥們兒，還記得我嗎？”

卓木強巴半睜開眼，看了看羊滇，笑著舉起酒杯道：“來……干杯……”說完，又將酒杯重重擱在吧臺上，大量酒水灑了出來，頭也沉了下去。

羊滇聳肩一笑，揪著卓木強巴的頭發(fā)將他頭拎起來，嘲諷道：“哼，不認(rèn)識啦？

我可是還記得你哦，嗯……”他朝著卓木強巴那蒙朧的眼點點頭，狠狠地一記耳光扇了過去。

卓木強巴頭正處于一種失重狀態(tài)，連自己都不認(rèn)識呢，他迷茫地看著那張丑陋的臉，好像認(rèn)識，是誰呢？

羊滇點頭道：“認(rèn)出我了？

怎么，這次不敢還手了？

看著我，躲什么躲！瞧瞧你那個熊樣，真讓人覺得惡心。”

說著，又有些憐憫道，“你為什么還敢到這里來，就不怕被我們打死嗎？

還是說……你不把我羊老五放在眼里！啐——”他將一口痰吐在卓木強巴的酒杯里，拎過卓木強巴的頭道，“喝了它，喝了它我就放你走。”

周圍的人都笑看著，平日里他們便時常滋事生斗，喜歡這種欺負(fù)傻子的樂子。

卓木強巴好像聽懂了羊滇的話，舉起了酒杯，敲一敲桌面，說道：“干杯！”

接著一昂頭，好像要喝酒了。

羊滇滿意地看著，他喜歡看別人屈服，特別是那些看起來比他更高大的人向他屈服。

不料，卓木強巴突然手一揚，一杯帶痰的酒全潑在了羊滇臉上，自己跟著哈哈大笑起來，空酒杯不停敲著吧臺。

羊滇氣得臉色發(fā)青，用衣袖擦去臉上的酒漬，惡狠狠道：“你找死！”

一只力量可以達(dá)到二百八十公斤重的鐵拳奔著卓木強巴鼻梁正中就去了。

或許是羊滇的姿勢擺得太正，或許是與卓木強巴間距太近，又或許是出手太慢，總之，卓木強巴幾乎是無意識地，出于一種本能，輕巧地避開了羊滇的直拳，跟著反身橫向一肘，將羊滇的頭重重地砸在吧臺上，又像一顆乒乓球般反彈了起來，唾沫直甩，不辨東西。

羊滇回過神來，退了一步，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醉漢。

太快了，出手太快了，和兩年前完全是兩個人，他心中在遲疑：“這個家伙，究竟是真的醉了，還是在裝醉？

是來報兩年前的仇嗎？”

跟在羊滇身邊的一個小混混一看老大吃了虧，這還了得，順手操起一只啤酒瓶，給卓木強巴當(dāng)頭開花。

這重重一擊，讓卓木強巴清醒了些，剛才是什么感覺？

是痛嗎？

啊，難道已經(jīng)天亮了？

怎么我還在酒吧里？

這次沒被人扔出去?。?

嗯？

手里還端著杯子？

看來是喝多了，怎么連酒量也越來越不行了？

“酒！”

卓木強巴又叫了起來，對身邊環(huán)繞的眾人不聞不問。

羊滇又吃了一驚，這家伙腦袋是鐵打的??？

這樣一瓶子砸下去還能沒事。

卓木強巴還沖著羊滇拿杯子敲吧臺：“酒，酒?。　?

羊滇一看這情形，似乎不是裝的，剛才那一擊，肯定是巧合。

他媽的，老子真是背運，居然被他無意中打了一肘！他重新沖過去，把卓木強巴拎起來，惡狠狠道：“你他媽的算老幾，敢在我的場子上撒酒瘋！”

這次卓木強巴認(rèn)出來了，他眼睛一亮，反手拎住了羊滇的衣領(lǐng)，似乎半帶歡喜道：“我……我認(rèn)得你……你是上次打我那個……你的拳很重，來，打我，我讓你打，打死我好了。”

羊滇反而愣了愣，這要求倒是挺合心意的，這家伙到底是一味求死來了？

接著又聽卓木強巴威脅道：“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

羊滇此時還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對他是多大的威脅，心道：“這個瘋子?！?

同時口中加重語氣道：“這是你自找的——??！”

又是全力一拳擊出，接著，他左手捏著右腕大叫起來。

只見卓木強巴。

不知什么時候拎了一張鐵凳子橫在胸前，羊滇那一拳，完全地打在鐵凳的鋼管上，差點沒把他手骨折斷。

卓木強巴醉眼迷離道：“別……別打身上，那樣沒……沒感覺……打，這兒……”他指著自己頭道，“要打這兒?！?

羊滇兀自捏著手腕跺腳直跳，罵道：“你媽媽的奶羔子，給我打，往死里打！”

二三十名青頭一擁而上，頓時將卓木強巴圍了起來。

羊滇的手痛終于稍稍好一點了，他想看看那個被圍著的人究竟死了沒有，撥開身邊的幾名愣頭青道：“滾開，我要親自收拾他！”

話音剛落，前面幾名混混就像被炸彈掀翻一樣倒飛了出來，那人堆空出一個缺口，卓木強巴站在人圈中，兩眼通紅，渾身散發(fā)著酒氣，看樣子站都站不穩(wěn)。

可是，躺在他腳邊，捂著身體不同部位哀號的那十幾個人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