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強巴愣道:“地上?
地上沒什么???”
胡楊也不說話,突然向西走了幾步,拿起槍托對著一片似乎平坦的地用力一搗。
那地面“嘩啦啦”陷下去一塊,聽到石塊滾落洞里的聲音,好像一直在往下面滾,直到聽不到聲音。
卓木強巴驚道:“這——”
老肖從后面跟上來道:“這上面到處都是看不見的冰陷坑,是冰溶洞薄弱處,里面究竟有多深,沒人知道,一旦踩在上面,哧溜就滑下去了,然后你再也別想上來?!?
卓木強巴這才小心地跟在胡楊身后,到了柯克守的洞口,第一輛車也開了上來,兩輛越野車并排在洞口,第三輛車在半山腰拉第二輛。
目前他們一共七個人,兩把來復(fù),一把雙筒獵槍,加上柯克拿著的那把九毫米微聲沖鋒,一共四把槍,是為了對付攻擊型野獸和盜獵分子而準(zhǔn)備的。
胡楊小心地走到洞口,看了看四周環(huán)境,朝洞里喊了幾句,柯克道:“沒用的,我喊了幾次了,他們都沒什么反應(yīng)?!?
胡楊道:“從他們走的路來看,他們對這一帶地形很熟悉啊。
一定以前做過采金客,想獨占一條金脈而深入過無人的冰川頂蓋。”
卓木強巴問老肖道:“采金客?”
老肖道:“嗯,馬蘭山朝東延伸下去,距這里好幾百公里路了,那里以前發(fā)現(xiàn)過幾條金脈,八十年代曾擁入大批采金客,為搶金子還死了不少人呢。
有些亡命徒,為了金子什么都不顧了,有時拼上性命走幾百公里的無人路,來到這冰蓋下面,看看有沒有運氣。
不過,根據(jù)勘測結(jié)果,這冰蓋下面似乎沒有金礦呢,后來就再也沒有人來了。”
老肖轉(zhuǎn)過頭,問道:“老胡,怎么辦?
這個應(yīng)該是消融的冰溶洞,里面的情況不知道是怎么樣的,地下裂層往往四通八達,他們躲起來可很難找啊。”
胡楊道:“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找?guī)讉€強壯的,隨我進洞!”
他轉(zhuǎn)身看了看,拿過一把來復(fù),硬塞在卓木強巴手里,道,“算上你一個。”
卓木強巴接過槍不知道該怎么放,翻來覆去拿了好幾遍,急道:“我……我不會!”
他在靶場練習(xí)過手槍射擊,但是來復(fù)這樣的長家伙,還是第一次拿。
胡楊大度道:“不會沒關(guān)系,到時候就拿它當(dāng)鐵棍使。”
張立在一旁道:“我也去,那些盜獵分子有槍的,到時候我能幫上忙?!?
胡楊看了看張立纏滿繃帶的手道:“可是你的手……”
張立道:“沒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要緊了?!?
看著張立一臉的誠摯,胡楊想了想,安排道:“林旭聲,把安全繩拿來,洞口就是個冰斜面,別下去了就上不來。
柯克、張立,你們兩個拿上槍,我們進去。
老肖,車上還有一把自動步槍,你們要守好洞口,我們出來前會先聯(lián)絡(luò)的,別的什么出來,你給我拿子彈掃回去!”
只聽老肖嘟囔道:“牛人?!?
安全繩的一頭拴在一輛越野車上,張立背了捆備用救生繩,拿了鋼釘,裝進一個包里,然后背上。
胡楊另拿出兩個巨大的登山背包,大號的交給柯克,特大號的交給卓木強巴。
卓木強巴背在背上,感覺還挺沉,問道:“里面是什么?
挺沉的。”
胡楊一瞪眼道:“這點力氣都沒有!你可是我們幾個里面最強壯的一個了。
里面是救命的東西,你別給弄丟了?!?
他走在前面,剛邁出一步,又回頭強調(diào)道,“就是把你自己丟了,也不能把包丟了!”
老肖在后面一把抓住卓木強巴,神色嚴(yán)肅地道:“跟緊老胡,他可能想去看那個。
這次就這么進入冰溶洞,有點太冒失了,但是沒辦法,老胡就是這脾氣,唉。
就是我和老胡,總共也只去過兩次冰溶洞,里面步步危機,進去容易,想上來是難上加難,你們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一定要聽老胡的,否則情況會變得極其危險,甚至能要了你們的命?!?
卓木強巴點頭道:“知道了?!?
這時,胡楊已經(jīng)拉著安全繩,小心地進入溶洞之中。
只見他一手拉著繩,一手控制平衡,哧溜——就從洞口滑到了洞內(nèi)。
跟在后面的卓木強巴也想學(xué)胡楊,可他背著一個巨大背包,手里又反握著來復(fù)槍筒,一進去抓安全繩的手就松掉了,人也跌坐在地,順著冰就直往里滑。
幸虧卓木強巴生得高大,坐在冰上滑行,也被胡楊一手抓住衣服,停了下來。
從洞內(nèi)朝外看去,冰洞的出口處是一條長約十米的冰斜坡,坡度在五至十度左右,要是沒有這根安全繩,想爬上去實在有點困難。
卓木強巴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塊稍平的冰面,這塊冰面就有左右兩個路口,再往里看就是漆黑一團,什么都看不到了,如果剛才胡楊沒有抓住他,現(xiàn)在他究竟會在哪里,情況就很難說了。
柯克,張立,也都慢慢地溜了下來,張立問道:“走哪條道?”
胡楊說道:“電筒。”
張立分發(fā)人手一個強力手電筒,那是一種手柄超長,可充電,尾部還可以放出十萬伏電的防暴手電筒,電量很足,強光驟然發(fā)出,還有些刺眼。
胡楊仔細(xì)看了看地面,說道:“他們慌忙掉進來,不可能停在這個平面上,一定是滑到底下去了,我們走直線?!?
進洞的四人中,卓木強巴無疑是最高大的一名,其次便是柯克,身高估計有一米七八,紅臉跟打了蠟似的反光,戴了頂遮住耳朵的氈皮帽,活脫一個內(nèi)蒙古冬季牧民;至于隊長胡楊,身高比張立還矮了一兩公分,但他那一臉兇相,一身煞氣,很是懾人,罵起人來,卓木強巴都不敢還口。
整條冰道長約五十米,剛好是安全繩到頭的距離,下面就是凍土石層了,至少鞋踩在上面不會滑倒。
張立用電筒照了照四壁,所有的巖洞石壁都被厚厚的冰包裹著,手電光一照,冰里面的溶巖顯得光怪陸離,頗似無數(shù)頭怪獸,透過冰層也在打量他們,如今頭頂穹壁距地面約有四五米的高度了,還不知道冰層有多厚,他們整個兒如同走在一條冰做的甬道之內(nèi)。
從進入冰洞,地面就一直傾斜向下,越往深處,越讓人感覺寒冷,卓木強巴心中寒意更重。
那些盜獵分子在圣水湖畔,用赤裸裸的血腥撕裂了如畫的美麗,就像這冰做的四壁,將寒氣絲絲逼入他的身體。
胡楊取下手套,用手指感覺了一下地面,說道:“地上很干燥,從冰道融蝕的大小來看,可能這個冰洞融化有七八年了,這個洞是斜著向下的,還不知道下面有多深呢?!?
柯克找到一絲衣服上刮落的線條,說道:“他們一直滑到這里,現(xiàn)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胡楊道:“走。
但是要小心點,盡量保持兩人間不超過手夠得到的距離,要是碰到地裂或地洞,旁邊的人可以幫一下手。”
走了沒兩步,卓木強巴就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怎么,是電筒?
不是該用火把什么的,探測氧氣是否足量嗎?”
“呵呵?!?
胡楊笑道,“一聽就知道你是個少有戶外探險經(jīng)歷的外行人。
你沒感覺到嗎?”
“什么?”
卓木強巴不解。
“是風(fēng)?!?
柯克解釋道,“這是冰溶洞,并不是地穴或地溶洞,那些溶洞環(huán)境封閉,越往下走,越容易缺氧,而冰溶洞就好比一個馬蜂窩,到處都是與外界相通的溶蝕洞口,風(fēng)在四通八達的洞穴中橫沖直闖,也將足夠的氧氣帶入洞內(nèi)各處,所以我們不需要用明火測算氧氣含量。
而且……”柯克又笑了笑道,“用火把來測量氧氣,那是過去和完全沒有準(zhǔn)備的旅行者使用的土方法,雖然簡單,但是效果并不高,如果在某些沼澤地穴,空氣中含有大量的氯、氨、烴烷等雜合氣體,火把依然能點燃,但對人體卻是致命的毒氣。
我們身上都配備了現(xiàn)代的空氣探測儀,每立方米空間中哪怕只有一立方微米的氧氣也能探測出來,當(dāng)環(huán)境氣體不適合人體生存時,它們會發(fā)出警報的?!?
他拍了拍腰間,卓木強巴看見一個類似對講機的東西亮著綠燈。
卓木強巴緊跟在胡楊后面,一手扶著冰壁,一手抓著登山包的系繩,小心翼翼地走著。
他又問道:“可是,如果到處是洞口,那些盜獵分子不是很容易就逃走了嗎?”
胡楊道:“所以說呢,沒錯,冰溶洞內(nèi)可以說像馬蜂窩一樣,千瘡百孔,但是像我們進來那樣大的洞口就很少了,大部分是拳頭大小的陷坑。
而且,你要了解這些冰蝕洞的來歷,嘖——讓我想想。
這樣跟你說吧,這些洞穴,是由于冰和水的相互作用,歷經(jīng)了千萬年之后,才慢慢侵蝕形成的。
水有個特性你知道的,水往低處流,所以,這里的洞穴有一個共性,全部是從洞口向內(nèi)傾斜,指向山腹,就和我們進來那個洞口一樣,出口附近是一條冰做的傾斜通道,那些盜獵分子如果沒有登山用的冰鎬一類工具,根本就上不去。
而從他們逃跑的路線來看,根本是由于被追得過于緊迫,汽車陷入了冰地坑,慌亂中才舍去車而逃入這冰洞。
他們或許本打算在洞內(nèi)與柯克他們僵持,沒想到我們的人越來越多,聽到了汽車聲才往洞穴深處逃去的。”
卓木強巴為之一愣,他沒想到這個看似脾氣火暴的隊長竟然有如此清晰的思維和縝密的邏輯。
胡楊“哼哼”一笑,仿佛自嘲道:“怎么?
沒想到我這個大老粗還能說出這樣一套道道兒?
大個子,這科考并不像你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么簡單,開開車,測測風(fēng),探探水,就跟旅游似的,其實我們搞科考的,需要非常深厚的知識來作為活命的本錢?!?
張立走在最后道:“啊,那和考古也很像啊。
我記得有位考古學(xué)家說過,打開一棺古墓,要先想到里面可能有什么,才能找到那些東西,不然就會被當(dāng)做爛泥給處理掉了?!?
胡楊不滿道:“這可比考古困難多了,在考古界,你想不到里面的東西,最多只是得不到里面的東西罷了;而在我們這樣的環(huán)境里,如果你想不到將會發(fā)生的情況,那么結(jié)局只有一個,就是以你的生命為代價。”
燈光照在胡楊臉的一側(cè),那大胡子影子投射在冰壁上,經(jīng)過冰層的反射折射,胡楊的頭像就像一頭可怕的洪荒猛獸,看得張立心頭一驚。
又走到一個岔路口,胡楊在洞口細(xì)細(xì)一看,馬上判斷道:“走左邊?!?
卓木強巴看見,跟在身后的柯克從包里拿出個什么東西在冰壁上做記號,他問道:“你這是?”
柯克道:“做路標(biāo),不然在這個到處是岔路的冰洞里,你怎么出去。”
卓木強巴道:“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俊?
柯克微微一笑,道:“是熒光筆,需要特殊的紫外裝置才看得見,不然不是也給那些盜獵分子做了記號嗎?
那他們就可以利用記號逃走,或是躲在我們記號的后面伏擊我們,這也是我們經(jīng)過了多年的……”
胡楊在前面道:“快跟上來,現(xiàn)在不是解釋這些儀器設(shè)備的時候。
我想,他們以后也不會需要用這些東西吧。”
四人行進緩慢,胡楊還不住利用手中的對講機與外面的老肖交流信息,而對講機的信號,隨著他們的深入洞穴,也越來越弱了。
冰洞內(nèi)岔路極多,包裹洞穴的冰壁時厚時薄,他們就如螞蟻穿行在蟻穴迷宮之中。
胡楊謹(jǐn)慎地追尋著盜獵分子留下的蛛絲馬跡,帶著他們來到一條冰縫前。
洞穴兩端的冰壁突然增厚,就如一塊巨大冰石,被巨斧從中劈開,留下一條楔形通道,僅容一人通過。
前面的冰縫明顯地窄了,四人都需要側(cè)身才能通行。
洞頂懸掛著冰凌,石壁突兀嶙峋,卓木強巴背著大包過不去,只能雙手舉著包挪過去,不少長懸冰凌被背包折斷,冰珠子時不時滴落在卓木強巴領(lǐng)口,連柯克也遭到連累,不住道:“小心點,小心點,這東西扎在身上,比整個人掉進冰窟窿還讓人難受?!?
胡楊笑道:“小心點,這些冰比普通冰溫度更低,掉進衣服里像針扎一樣痛,弄不好,還能讓你患上冷骨風(fēng)?!?
前面的通道更加狹窄,胡楊不得不收腹憋氣,他自然又咧嘴罵了盜獵者一番。
卓木強巴艱難地挪動著,依然忍不住好奇問道:“這個洞到底有多大?”
胡楊喘息著道:“不……不好說。
弄不好的話,整個馬蘭山冰川內(nèi)部,都能被串起來。
這馬蘭山,是昆侖山脈的南支,地質(zhì)系古代強烈侵蝕的復(fù)雜變質(zhì)巖所構(gòu)成,冰川消融可形成冰面河流、冰塔林和表磧丘陵等冰川融蝕地貌。
冰川上游為侵蝕地貌,冰川下游為沉積地貌,如今我們在冰川中上游腹地,這里的形態(tài)用我們術(shù)語來說,大致有刀脊、冰坎、冰斗、冰刻槽,那些沉積物是冰礫阜、蛇形丘、冰水階地臺地和冰水扇。
呼,總算擠出來了。
來,把包遞給我,我拉你一把,小心點,地面好像已是冰凍層,很滑。”
卓木強巴終于也擠出了狹窄的縫隙,借助手電的光放眼望去,不由得大叫道:“啊——”空曠的洞穴內(nèi)傳來陣陣回音“啊——”、“啊——”、“啊——”……
冰鑄奇觀
從冰縫中擠出,洞穴豁然開朗,無數(shù)的光柱透過頂壁穿射下來,讓人不需要借助手電的光芒也可以看清洞穴內(nèi)的情況。
穹頂就像一個扣著的鍋蓋,最高處距離卓木強巴所處的位置幾近百米,厚約一至兩米的冰殼包裹在巖壁內(nèi)面,而巖壁本身則有無數(shù)孔洞,陽光就是透過這些孔洞直達中空的山腹。
在這個冰蓋內(nèi),無數(shù)巨大的冰柱參天地聳立著,也有不少冰柱倒懸在穹頂,如劍指大地。
與其說是冰柱,它們更像是礦物結(jié)晶,有著規(guī)整的四棱形、五棱形、六棱形等多種形態(tài),高的如槍似矛直抵穹頂,低的有如破土春筍,亦如花蕾初綻,還有許多金字塔形的冰柱尖對尖地天地相接,被太陽的光芒透射而過,便幻化出七色的彩虹。
凍土上面覆蓋著厚厚的冰層,卓木強巴他們立足的大地就像被仙人用皮鞭抽打過似的,本該是平滑的一塊,卻被無數(shù)巨大的鴻溝和裂縫分割得七零八落。
那情形,讓卓木強巴想象到地震后的機場跑道。
如今,他們正站在一塊突兀的冰平臺之上,平臺的外形頗似一只將尾翼插入絕壁里的展翅之鷹,而卓木強巴他們正站在鷹嘴的位置。
往前只需兩三步,就到了冰斷崖邊上,那些裂縫小的寬一兩米,大的足有十幾米寬,下面深不見底,絲絲寒氣升騰,只能聽到類似猛獸咆哮的聲音。
而平臺與平臺之間,也并非沒有路,無數(shù)的冰梁,冰橋?qū)⑺鼈冞B接起來,但是乍一看上去,就好像上面什么也沒有。
這里的冰,如水晶般剔透,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有些冰柱直徑達數(shù)米,但透過冰柱,卻能清晰地看到冰柱后面的洞穴內(nèi)景,仿佛只隔了一層玻璃紙。
陽光在洞穴內(nèi)是五彩斑斕的,冰梁、冰橋和冰柱如蛛絲般遍布整個洞穴,裂縫下雪白的寒氣如波濤般翻涌在冰橋左右,被陽光照耀,又架起一道道彩虹。
那樣的景致,是卓木強巴在夢里也無法想象的,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大自然的奇跡,人類如何模仿得來。
卓木強巴心道:“要是敏敏在這里……”
胡楊隊長像在自自語:“很漂亮,是吧?”
卓木強巴道:“嗯,太美了,大自然的奇跡?!?
胡楊隊長道:“你知道嗎,在西藏那些大雪山冰川中,還有更多的奇觀呢,我們管那些冰川洞穴叫水晶宮,另一種非凡而獨特的自然之美,只是,許多藏民,在西藏生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那樣的奇觀。
它們都是獨一無二的,無可比擬,無可替代?!?
驀然,有人在后面輕輕推了推卓木強巴,原來是還擠在山縫里的柯克,他被卓木強巴堵得不耐煩了,低聲道:“強哥,別擋道?!?
卓木強巴向左挪開一個身位,背著包的柯克探出頭來,兩眼頓時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連眨眼也不會了,足足屏息了一分多鐘,才從嘴里哈出第一口氣,喃喃道:“鬼斧神工,真是不可想象。
這,這簡直太……”
柯克還未感嘆結(jié)束,張立在后面也被擠得喘不上氣了,拍著柯克后背道:“怎么啦?
前面沒路了嗎?
怎么一個個都不動了!”
待到張立也從冰縫中擠出時,他同樣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半晌才說道:“我不是在做夢吧!”
“不是在做夢!”
在這流光溢彩的洞穴之中,胡楊那鷹隼般的眼睛也收斂了不少銳氣,他平靜地道,“這就是冰鑄奇觀,你們知道硅酸鹽地質(zhì)洞穴嗎?
就是孕育出鐘乳石的地洞,由于含鈣鹽的重水不斷沉積,滴落,歷經(jīng)數(shù)萬年后就形成了鐘乳石。
如果重水換成了純水,而氣溫也穩(wěn)定在零度附近,水一直處于半結(jié)冰半流動狀態(tài),它們就會慢慢聚集,一旦溫度低于零度,它們就形成冰晶,來年夏天,溫度又恢復(fù)至零度附近,最外層的冰蓋又向內(nèi)溶解流動,數(shù)千萬年后,就形成了這滿是冰柱的奇異世界。
本來冰是四面體結(jié)構(gòu),可是在低溫下發(fā)生奇妙的水分子締合和反常膨脹,加上一直處于冰凍狀態(tài)的分子運動效應(yīng),竟然可以形成任意多面體結(jié)構(gòu),僅這一點,恐怕就會令許多研究者費解?!?
胡楊低聲道,“我一直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再看它們一次。
只需一次,你將永生難忘。”
他拿出一臺dv,貪婪地攝取自己所能看到的每一處角落。
四人都小心地呼吸著,這大自然的杰作總是讓人感到世界的奇妙,自身的渺小,冰洞奇景也如圣潔的雪山一樣,讓人在不自覺間得到了心靈的凈化,在它們面前,每個人都愿意低下高貴的頭顱,內(nèi)心做著虔誠的懺悔和祈禱。
卓木強巴想象著,自己和唐敏要是能一起看到這景象,此生或許就無憾了;張立想起一句古人的詩:“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他覺得這句詩最能體現(xiàn)他目前的心境;柯克與胡楊也都沉浸在一種震撼與謙卑交織的情感之中。
卓木強巴看著白霧翻騰的地裂之下,那咆哮之聲不絕于耳,他小心且?guī)е环N恭敬的語氣問道:“下面是什么?”
胡楊解釋道:“是地下暗涌,說白了就是地下水。
消融的冰川通過這種方式將自身的水分輸送到各條支流,然后在高原上匯集成湖,也有不少的冰河的源頭便是以這種方式形成的。
下面到底有多深,卻不是我們可以勘測得到的了,但是我知道,一旦你掉入那些冰河之中,只需要三分鐘,就可以讓你永久冰凍。”
胡楊轉(zhuǎn)過頭來,犀利的眼神刻意盯著卓木強巴道:“下面的冰河之水,是低于零攝氏度而又不會結(jié)冰的,這也是一種傳統(tǒng)物理無法解釋的自然現(xiàn)象。
只需用三分鐘,它就可以浸濕你的全部衣物,接觸到冰水的肌膚毛孔血管立刻收縮,所有表層靜脈被冰凍,表皮失活,接著神經(jīng)麻痹,深層肌肉細(xì)胞失控,你想動卻連一個手指頭也動不了,你只能用無助的眼神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地被凍硬,僵化,死亡。”
卓木強巴三人心中大駭,張立面頰不自然地僵硬起來,以一種古怪的聲音問道:“胡,胡隊長怎么會……會這么清楚?
你們,你們以前……”
“嗯?!?
胡楊黯然答道,“我們看見過這樣的奇觀,以三條人命作為代價。
美麗,往往是伴隨著死神的……”他想起了那些失足跌落暗涌的隊友,站在水中那無助的眼神,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邁出冰河,人就僵立在那里,再也不見有任何動作,唯一可以動的,就是那雙渴望求生的眼睛。
可是,他依舊渴望再次看見這種美麗,它們出現(xiàn)在夢里的次數(shù)甚至超過了隊友那熟悉的面容,這種美麗,是用筆和畫無法表達的。
四人都沉寂下來,仿佛在為那些為科學(xué)而獻身的先驅(qū)們默哀,柯克為緩和氣氛,玩笑道:“這冰做的宮殿被那些冰晶分割開來,倒也有些像蜂巢,只是莫要有這么大的馬蜂就好了。
哈,要真是蜂巢,那馬蜂豈不是要有大象一樣的體形。
哈哈?!?
胡楊似乎想起了什么,反而更加不安了,他提醒道:“沒有那樣的馬蜂,但是你們要小心,里面可能有一種毛茸茸的小動物。
它們比就算是大象那么大的馬蜂還要可怕?!?
聽得三人又是一陣心驚肉跳,不知道胡隊長究竟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可是看他那嚴(yán)肅的神情,又好像不是在開玩笑。
不知過了多久,胡楊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說道:“別忘了我們的目的,開始干活吧?!?
柯克應(yīng)了一聲,取下卓木強巴身后的行囊,從里面拿出工具,一些看起來可以綁在身上的布帶條,一些方形的帶繩套的鋼圈,大小“8”字形的鋼環(huán),看上去像鏤空的鞋子,下面滿是鋼爪的東西,帶搖把的尖錐形鋼具等,應(yīng)有盡有。
卓木強巴看著這些他叫不出名字,說不出用途的各式工具,真想每一件都詳加詢問,可他知道,時間和地點都不合適,只能看著胡楊和柯克小心地操作著。
他們先用那些錐形器具在冰層打洞,然后把后面有一個洞的鋼條釘入洞中,用一些掛鉤和那些方形的東西連接起來,然后把那些布帶像穿衣服一樣套在自己身上,再用繩子把身體和釘在冰上的鋼條連在一起。
卓木強巴和張立還沒看明白,柯克已經(jīng)發(fā)給他們二人一人一個大布帶,并幫助他們也系好,又給他們穿上那帶鋼爪的鐵鞋套。
一切準(zhǔn)備就緒,胡楊說道:“按次序跟緊,我先從冰橋上走過去,你們一個一個跟過來,我們先去中間的冰平臺。
特別是你們兩個新手,我不得不提醒你們,我事先沒預(yù)計到會碰到這樣的地形,對于沒有經(jīng)驗的你們而,要格外小心,從冰橋上過的時候,盡量雙目平視前方,僅用余光看著橋面,你們手里的升降器要握緊,一旦身體在冰橋上打滑,就死死握住手中的東西。
聽明白了?
那我過去了?!?
卓木強巴看著胡楊拿著個類似探路的棍子,帶著繩索,好像沒費什么勁兒就過去了,他跟著第二個,按照胡楊說的辦法,盡量看前面,手里抓著那掛扣在繩索上的東西,也平安走過了冰橋。
胡楊贊道:“做得很好。”
卓木強巴笑道:“這個很容易啊。
那些盜獵分子不用安全繩也能過來吧?!?
胡楊臉色一沉,嚴(yán)厲地道:“別把它當(dāng)兒戲,從冰橋上過,等于是和死神貼面而過。
那些冰橋看上去又寬又直,好像很牢固,可是你要知道,橋面要是有大于一度的傾斜度,而你又沒穿冰爪的話,那近乎絕對光滑的橋面就能讓你馬上滑下去。
而且越寒冷的地方冰層越是脆,冰橋的正中要承受十分巨大的壓力,哪怕它上面形成一道頭發(fā)絲粗細(xì)的裂縫,它便隨時都能發(fā)生坍塌,盜獵分子不要命,我們犯不著陪他們送死?!?
張立第三個過冰橋,他看見胡楊和卓木強巴走得都十分輕松,心中奇怪,為什么胡隊長不讓看橋面呢?
本來這冰橋就不容易看清,還只用余光去看,那不是更容易走錯路嗎?
走到一半,他忍不住稍稍向下斜視了一眼。
張立看見,那光滑如鏡的冰面上立刻出現(xiàn)了一張好奇張望的臉,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面孔,但是臉以下的部位都看不見了,而頭頂?shù)谋⒈?,也都倒映在冰橋之?nèi),透過冰橋,冰橋下方的千仞絕壁,和從絕壁中生長出來的冰晶、冰筍也都一覽無遺,再往下,就是縷縷冰霧,隱山隱水地纏繞在半壁之中,宛如白色的游龍翱翔在天地之間。
一剎那,張立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真實的冰面之上,還是懸浮在半空之中,而在這半空中,還有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卻顯得慌亂、無神、驚訝的臉,只有一張臉孔,浮在半空中的臉孔!
張立突然失去了方向感,只覺得自己的身體不斷地向下沉,天上的穹頂和腳下的大地都繞著自己轉(zhuǎn)圈。
他好像聽見遠(yuǎn)處傳來什么人的喊聲,又好像什么都聽不見,他身上的力量就好像被什么人用注射器一下子全都抽空了,手和腳都不聽使喚,他自己已經(jīng)完全地失去了控制力。
卓木強巴看見張立突然呆立在冰橋正中,一動不動,雙目無神,他喃喃道:“張立怎么啦?”
胡楊正在整理安全繩,聞聲一看,大驚道:“不好!他要掉下去了。”
“什么!”
卓木強巴再看時,張立已經(jīng)軟軟地斜倒下去,一下子栽倒在冰橋之上,身體斜靠著安全繩,尚未滾下冰橋。
胡楊大聲叫道:“柯克,去幫他一把。
張立!張立!你給我清醒點,張立!聽見我說話了嗎?
張立!”
有安全繩的保護,柯克帶著張立過了冰橋,胡楊抓了些冰漬,涂抹在張立頸項,讓他清醒過來。
卓木強巴道:“怎么會這樣的?”
胡楊道:“這叫懸空暈厥。
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大腦一直接受著站在實地才能立穩(wěn)的信息,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懸在半空時,大腦會發(fā)出錯誤的信號,既然是懸在半空,就一定得墜落下去,而實際上身體并沒有下墜,但大腦已經(jīng)發(fā)出信號,心跳,血液流動,都為了適應(yīng)墜落而改變了頻率和流向,大腦短暫失血而產(chǎn)生暈厥,歇一下就好了。
這就是我不讓你們看下面的原因,也是我們要系好安全帶的原因,前車之鑒啊。
好了,他緩過神來了?!?
柯克看了一眼四周環(huán)境道:“從這個角度看,這里更美了。
奇跡,這簡直就是個奇跡?!?
胡楊卻道:“不好,情況很不好,從這里看,僅肉眼可見的大型洞穴入口就多達七八個,我們很難找到盜獵分子逃走的路線了。”
柯克觀察了一下,道:“盜獵者慌亂中,選擇的冰橋一定又大又直,這條路應(yīng)該錯不了?!?
胡楊道:“我同意你的觀點,但是你看清了,那個地方,這條路一直向前走的話,我擔(dān)心他們兩個過不去?!?
柯克看了看胡楊手指的方向,果然,順著他選擇的路線前進,過了幾座冰橋后,有一道冰梁從中斷開,中間有一米距離得憑借人力跳過去。
若是在平地,那一米距離誰都能跳過去,但是那冰梁下是萬丈深淵,方才張立站在冰面上向下望了一眼,就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他們?nèi)绾文芴^那極限的一米距離?
這時,張立悠悠醒轉(zhuǎn),看著卓木強巴那剛毅的面孔,迷糊著道:“我怎么啦?
這是?”
卓木強巴道:“你不聽胡隊長的話,剛才暈過去了?!?
胡楊用手比畫著,道:“這條路沒有問題了,我們就這樣走過去?!?
他們小心地繞道而行,胡楊在前面不斷地在實地打入鋼釬,扣好安全扣,卓木強巴、張立、柯克則小心地跟在后面。
出于對張立的保護,他們?nèi)艘煌斑M,胡楊則警告過,三人一定要一同邁腿,步調(diào)一致,任何一個人出現(xiàn)差錯,三個就可能一同掉下冰橋,而安全繩可能不堪忍受重負(fù)而拔出鋼釬,最后四個人一起完蛋。
卓木強巴走在三人的前面,此刻的情形讓他知道了,什么叫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每一步都提心吊膽,連眼珠也不敢隨便亂轉(zhuǎn),點三根煙的時間過去了,四人才算來到了冰蓋的另一端,一個巨大圓形洞穴的入口處。
胡楊解下安全扣,大口地喘著粗氣,那負(fù)擔(dān)不是來自重物,而是來自內(nèi)心。
卓木強巴踏上實地數(shù)分鐘后,才敢回頭看去,只見短短不足一百米的距離,他卻感覺走過了半個世紀(jì)。
此刻再看那冰鑄奇觀,依然覺得它的魅力無限,可是方才置身其中時,竟然沒有感覺到絲毫美麗,胡楊說得沒錯,那動人心魄的美麗所伴隨著的,處處都是死亡的陷阱。
張立早已面無人色,方才還在不住稱贊天公造物的他,此刻只想早早結(jié)束這段經(jīng)歷,然后回大醫(yī)院去做個心理檢查,看看自己是否有恐高癥。
柯克收拾好自己的裝束,又替卓木強巴他們除去過冰橋的裝備,催促道:“走吧,我們又要鉆地洞了?!?
他不愿回頭,生恐自己無法抵擋那美麗的誘惑,再次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這次的洞穴冰層稍薄,不少地方已經(jīng)完全剝落,露出堅硬的巖壁,洞穴也比他們進來時寬大不少,四人都能并排通過。
被冰吞噬過的巖壁,留下了各種形態(tài),如一個個猙獰之獸,張牙舞爪地歡迎他們這群陌生的訪客。
胡楊看著他們走過的洞穴,疑惑地道:“好像沒看見盜獵分子留下的痕跡,也不知道這條路對不對?!?
話音剛落,洞穴深處突然傳來凄厲的喊聲,卓木強巴第一次聽到,一個雄渾的男中音會發(fā)出這樣悲慘的叫聲,那讓他想起屠宰場里的肉豬臨死前的號叫。
男聲中還夾雜著另一種含糊不清的聲音,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已經(jīng)顯得有氣無力了。
柯克大叫道:“是這里了,快,跟上去!”
他當(dāng)先向前沖去。
胡楊拉了他一把,沒拉住,他反手拉住了第二個準(zhǔn)備沖出去的卓木強巴,低聲道:“不……小心點!”
在電筒的光圈映照下,胡楊的臉色有些發(fā)白,卓木強巴沒想到,大胡子的臉色也會這么蒼白。
被冰封的遺跡
胡楊步程快,在穿過幾處甬道岔口后,總算在一處轉(zhuǎn)角追上了柯克。
柯克指著黑黝黝的甬道深處道:“沒聲音了,剛才聲音一定是從這里面發(fā)出來的,一定?!?
胡楊擺手道:“別,別著急,先把手電的光關(guān)小再說。”
卓木強巴和張立也趕了上來,卓木強巴問道:“為什么?”
胡楊指著冰壁道:“你們發(fā)現(xiàn)這處墻壁與別處有什么不同沒有?”
柯克摸了摸四壁,奇怪道:“沒有冰,這個洞穴似乎比剛才的要暖和些?!?
胡楊小聲道:“不只是沒有冰,四壁也很干燥,連一點水汽都沒有。
那些盜獵分子也一定是因為感覺到溫暖才選擇了這個洞穴吧,這條路應(yīng)該是通向馬蘭山南坡背風(fēng)的一面?!?
張立道:“可是和手電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卓木強巴突然反應(yīng)過來,問道:“小動物?
毛茸茸的小動物?”
胡楊點了點頭道:“沒錯,這樣的洞穴,背風(fēng)靠陽,適宜它們過冬?!?
柯克道:“是什么?”
胡楊道:“倉鼠,是高原倉鼠。
上萬只高原倉鼠聚集在同一個巨型洞穴內(nèi)冬眠,驚擾了它們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那些冬眠的家伙醒來后會相當(dāng)?shù)酿囸I,它們?nèi)缤瑬|南亞飛蝗、沙漠行軍蟻一樣,以貪食為它們的本性,吃掉一切它們能碰見的有機物?!?
卓木強巴詫異道:“數(shù)萬只老鼠同處一穴!”
胡楊道:“不錯,你別忘了,這里是可可西里,在這冰原上度過冬天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不少動物為了過冬都用盡各種辦法,有的地方甚至有飛鳥與地鼠同處一穴的景象,都是為了安全地度過寒冬?!?
柯克吐吐舌頭道:“哇,飛鳥與老鼠同居,那蝙蝠一定是這樣誕生的了?!?
胡楊臉色一寒,威脅道:“被它們追上,那可是真正地連骨頭也不會剩下?!?
他低沉道,“我不是故意嚇唬你們,本來我也沒打算把這樣可怕的事實說出來,可是現(xiàn)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洞穴環(huán)境,實在太適宜它們冬眠了,我不得不提醒你們。”
柯克懷疑道:“我們沒那么倒霉吧,隊長?”
胡楊狠狠地道:“你難道沒聽出那驚恐嘶喊聲中的絕望嗎?
是什么能讓一個人發(fā)出如此絕望的聲音?
我進行科考這么多年,曾目睹了隊員被兇殘的野獸咬死,也看見過他們失足跌落萬丈深淵,或者被巨石砸破胸腔,被樹樁刺破內(nèi)臟,活不成也死不了,可他們只是發(fā)出凄慘的叫喊。
只有那些家伙,能讓人發(fā)出絕望的聲音,那是靈魂也被吞噬時才會發(fā)出的聲音,你明不明白!”
柯克道:“可是,萬一不是呢?
不管怎么說,那畢竟是兩條人命?!?
胡楊看了一眼充滿黑暗的甬道,說:“所以,我們必須做好萬全的準(zhǔn)備才能進去?!?
他從卓木強巴背包里取出兩個滅火器大小的鋼瓶,背在背上,手里持著噴管一類的東西,跺跺腳道:“希望這個能對付它們,走吧,手電都給我調(diào)到最小光圈?!?
柯克嘴里還嘀咕著:“沒有隊長說得那么可怕吧,這么耽擱一下,還不知道情況怎么樣了呢。”
他們轉(zhuǎn)過通道,胡楊停在一處斜坡前面。
在他們前面,已經(jīng)無路,盡頭是一處圓頂石窟。
卓木強巴一驚,也馬上停下腳步,低聲問道:“發(fā)現(xiàn)它們了?”
胡楊低聲道:“還沒有,你們把手電光都聚一聚,讓我看清前面的墻,上面好像有什么東西?!?
四道光柱打在墻上,卓木強巴和胡楊都抬起了頭。
他們看見,正對著他們的墻面,那上面分明是人類文明留下的印跡,黑色的圖案,清楚地反映了某個種族的先民曾在這片荒蕪的冰原上生存過,繁衍過。
黑色的線條勾勒出,一個個如火柴人的形象,他們或手拉著手舞蹈,或做著祈求上天的禱告;既有生殖崇拜的男女交媾圖案,也有殺牛殺羊的祭祀場面,雖然線條簡單但特征明顯,讓人一看都能明白。
柯克擠在后面,他的電筒往左偏了偏,使他立刻對一幅狩獵圖產(chǎn)生了興趣。
一群火柴人或用投石,或用樹藤,正在攻擊一頭龐然大物,那家伙身披長毛,長著一雙巨大而鋒利的長牙,還有不少火柴人已經(jīng)攀爬到了那家伙的背上,用尖利的東西刺,用巨大的石塊砸,那情形,就像一群螞蟻在撕咬一只蟈蟈,畫得形象極了。
柯克驚訝道:“那東西……好像是大象吧?”
“大象?
可可西里曾有大象?”
張立感到不可思議。
“不——不是大象,你們看那體形,如果按古人與它作對比,它的體形比最大的非洲象還要大出數(shù)倍,而且,它身上的長毛,還有比普通象牙長出一倍有余的彎曲的長牙,沒錯的,畫得太逼真了。
這些巖畫的作者是個天才,雖然不可思議,但是不可否認(rèn)他真實地記錄了一切?!?
胡楊激動得聲音有些發(fā)顫。
“是什么?”
卓木強巴問道。
“正如你所見,那是一頭——猛犸!”
胡楊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眼里閃爍著激動,看著每一個人道,“一頭被認(rèn)為在數(shù)萬年前就滅絕了的史前動物!”
“猛犸生活在數(shù)萬年以前的北冰洋凍土地帶。
在西伯利亞、加拿大等地區(qū)都發(fā)現(xiàn)過猛犸的化石。
在我國東北地區(qū)也有發(fā)現(xiàn),但是這樣的壁畫出現(xiàn)在可可西里,這還是第一次,說明這個地方不僅有人居住,而且曾經(jīng)有過人類文明的繁盛時期,這簡直是這次科考最重大的發(fā)現(xiàn)。
它不僅彌補了從三岔口細(xì)石器、可可西里細(xì)石器到古羌族的歷史空白,而且把古人類文明的距離往西推進了近一千公里?!?
胡楊一興奮起來就滔滔不絕。
他此刻最想和老肖通一次話,可惜距離太遠(yuǎn),對講機怎么擺弄也沒有信號。
柯克客觀地分析道:“可是,是什么人在這里生活過,并留下這樣的史前遺跡呢?”
胡楊思索道:“這個不好說,由于當(dāng)時的工具限制,古人類并不能詳細(xì)地描繪出他們的服飾特點,或者根本還沒有發(fā)展出服飾,不過從地域分布特點來看,極有可能是古羌人,或者是北邊的傳說中的戈基人的祖先留下的。
來,你們給我照著,我把它們攝下來?!?
卓木強巴道:“光線不太好,能不能把手電光圈調(diào)大些?”
胡楊沒有反對,他已經(jīng)全情于拍攝的準(zhǔn)備工作之中了。
三人把手電光又開大了些,這次,張立又發(fā)現(xiàn)洞穴的地板似乎有些異樣,他喃喃地道:“你們看,地板好像在動?!?
說著,手里的手電不自覺地往下移動。
卓木強巴和柯克這才注意到,昏暗的石室地面,果然好像是一條巨大的蠕蟲般,來回地蠕動著。
胡楊一驚,慌亂中放開手里的dv,一邊呵斥道:“別照?!?
一邊將張立手里的電筒往上托起,可惜已經(jīng)晚了一步,卓木強巴和柯克的手電相繼落在地板上面,他們看到了令他們毛骨悚然的一幕。
無數(shù)的黑毛倉鼠擠擠挨挨,重重疊疊地堆在一起,就像給地面鋪上一層黑色的毛毯,它們正不安地來回跑動著,那便是他們方才看到的,整個地面在徐徐蠕動。
在倉鼠群中,已經(jīng)有兩個人形的鼠堆高出其余地方,那恐怕就是那兩個罹難的盜獵者了。
無數(shù)黃豆般的小眼睛在燈光照射下閃著幽深的光芒,就那么一束手電掃過去,倉鼠群便如炸開鍋,那些黑色的毛茸茸的小東西發(fā)瘋似的朝四人沖了過來。
它們前面有道斜坡,但是絲毫不能阻止它們的前進,前面的倉鼠無法攀上斜坡,它們的身體就成了鋪路石,很快被后面涌上來的大部隊所淹沒,一潮又一潮的倉鼠朝斜坡涌來,一下就涌到了胡楊他們的腳面前。
卓木強巴他們?nèi)撕螘r見過這種場面,全都拿著手電呆在了那里不知動彈。
這次,連卓木強巴也戰(zhàn)栗起來,他愕然發(fā)現(xiàn),由于倉鼠的移動,那兩堆人形的鼠堆,露出了它們的本來面目。
那是兩具帶肉的人形骸骨,那兩個人就如曾被他們剝過皮的藏羚羊一樣,血肉殘存的肌肉包裹著根根白骨,面頜的牙齒緊咬,已經(jīng)不成形的手骨腳骨還做著一些毫無意義的生理抖動。
更為可怕的是,就連顱骨也被咬去了一半,腦漿被掏空了,幾只倉鼠正從尸骸的左眼、右眼躥入躥出。
卓木強巴拿著電筒的手在發(fā)抖,雙足生根,他動不了,而他身后的柯克與張立情況只比他更糟糕。
“該死的畜生!來啊!過來吧!”
胡楊咆哮著站起來,他手里的那根噴管開始噴火,火舌席卷過的地方倉鼠們被燒得“吱吱”亂叫,汽油頓時令這個石室變成一片火海,在火光的飄忽映襯下,一切都顯得更加詭異可怖。
倉鼠們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那些被燒焦的同類反而令它們更加瘋狂,無數(shù)渾身帶火的小東西依舊朝胡楊他們沖了過來,胡楊一面后退,一面大喊道:“快跑!你們傻站在那里干什么!都不要命啦!”
卓木強巴猛地一個激靈,總算回過神來,他第一個反身跑去,同時拉了張立和柯克一把,顫聲道:“跑……跑啊!”
他本是站在最前面的,此刻反成了跑在最前面的人。
卓木強巴沒命地跑著,不辨方向,不敢停歇不敢回頭,哪里有路就朝哪里鉆。
那些倉鼠在洞穴中的行動速度比人還快,“吱吱”的叫聲仿佛一直就響在耳邊。
不知跑了多久,卓木強巴好像聽不到倉鼠的聲音了,他才敢回頭看了一眼。
情況很糟糕,卓木強巴發(fā)現(xiàn)后面只有張立一人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張立的腳剛剛移開,那只腳踏過的地方馬上被倉鼠們占據(jù),張立向前一步,整個圓形洞穴的灰色巖層就馬上被黑色鋪滿。
卓木強巴連話也說不出來,只好掉頭又跑,他心中紛亂地詢問:“老胡隊長呢?
柯克呢?
他們在哪里?
他們在哪里?”
他不敢想象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一切都來得這樣突然。
手電在路上跌落了,卓木強巴不敢撿拾,只能在昏暗的洞穴之中,朝著有風(fēng)有光亮的方向前進。
他的背包刮斷了,他索性就扔掉不要了,胡楊說的什么“把自己扔了也不能把包扔了”那種鬼話就讓它見鬼去吧!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一直沒聽見張立發(fā)出慘叫,只有衣服刮破和石礫被蹭的聲音,說明張立還在亡命地奔跑著,就跟在自己后面。
光亮!當(dāng)卓木強巴滿懷欣喜地沖出洞口時,卻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退回到那個巨大的冰蓋之中,縱橫交錯的冰柱,四通八達的冰橋交織在一起,被陽光照射出絢麗的壯觀景象。
隨著張立沖出洞穴,那些毛茸茸的黑色小魔鬼也緊跟著擁了出來,沒有時間思考了,卓木強巴根本來不及細(xì)看,只能鋌而走險,盡量平穩(wěn)地踏上了冰橋。
在冰橋上根本無法快速行走,走兩步就有一步打滑,而聽過胡楊的介紹,卓木強巴明白,一旦掉下去,是不可能有任何再活著上來的希望的。
幸運的是,在這光滑的冰橋上,倉鼠們也快不起來,但被它們這樣一步步緊逼著,只是看看都讓人不寒而栗,最近的一只倉鼠,距離張立的鞋不過一個巴掌遠(yuǎn)。
卓木強巴快走了兩步,接著雙腿不動,身不由己地滑行了約一米,所幸停在了一塊巨大的冰臺上,張立小心地跟了過來,這次上冰橋他絲毫沒有感覺到恐懼,只因有更令他恐懼的東西追在后面。
有幾只先鋒的倉鼠迅速地跟著躥了過來,卓木強巴眼疾手快,用腳飛快地把它們掃下冰臺,而更多的倉鼠正虎視眈眈地慢慢前進,看來很快就能把這個冰臺包圍了。
卓木強巴來不及細(xì)想,在冰臺上稍稍站穩(wěn),馬上踏上另一道冰梁。
倉鼠們仿佛適應(yīng)了在冰橋上行走,速度明顯地加快了,卓木強巴他們不得已,也只能冒險提速,雖然隨時有跌落暗涌的危險,但就算跌落暗涌被凍死,也好過死在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小怪物嘴里。
走過一半距離,卓木強巴才發(fā)現(xiàn),這冰橋正是斷裂的那座,中間有條一米來寬的斷口,前無去路,后有追兵,卓木強巴不假思索,抬腿就從千米的高空跨過了那一米的斷口,直到落在對面的冰面上,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有些發(fā)抖,小腿肚子好像抽筋了,一直痙攣地抖動著。
卓木強巴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他回過頭來,只見張立站在斷口,眼里已露出了絕望的神色,時而看看地下的無底幽谷,時而看看卓木強巴,而那些倉鼠,距他身后已經(jīng)很近了!
還有更多的倉鼠從洞穴中擁出,就如噴泉一樣滔滔不絕,半個冰蓋幾乎都被黑色覆蓋了,它們所處之地,連陽光也被遮掩。
這個迷人的冰蓋有一半變成了地獄,只有貪婪的吞噬者露出邪惡的目光和白森森的牙齒。
張立沒敢回頭,他心里知道危險在逼近,但是從這么高的地方橫空躍過去,他的心理也承受著極限的考驗。
卓木強巴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些倉鼠已經(jīng)在噬咬張立的褲腿了,更有甚者爬上了張立的后背,更多的倉鼠前仆后繼地?fù)磉^來,可張立站在斷冰邊緣躑躅著,猶豫著,還是不敢邁開腿。
卓木強巴大叫道:“它們就要咬住你了,跳過來??!這里沒多寬!跳??!跳!”
伴隨著卓木強巴最后一聲“跳”,一頭倉鼠鉆進了張立的脖子,毛茸茸的身體在張立的衣領(lǐng)里扭動著,張立閉上眼睛,大叫著從另一頭跳過來,卓木強巴一把拉住了他。
張立死死抱著卓木強巴,緊閉著眼睛,只一個勁兒地大叫“啊!”
“啊——”“啊……啊……”
卓木強巴把張立身上的幾只倉鼠弄掉,與張立一樣喘著粗氣道:“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它們過不來,它們過不來的,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跑在前面的倉鼠發(fā)現(xiàn)沒路,想停下,可是后面的倉鼠擠上來,生生把前面的倉鼠擠了下去,無數(shù)倉鼠跌落深淵,那一個個黑色的毛茸茸的團成一團的身影,成為看見這個場景的人揮之不去的夢魘。
而更多的倉鼠,轉(zhuǎn)向別的冰橋,朝卓木強巴他們的方向繞過來,它們嗅到了生肉的味道,聽到了血液泵動的聲音,那就是它們戰(zhàn)斗的號角,那是勾起它們饑渴食欲的根源。
卓木強巴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架著張立,艱難地挪動酸軟的雙腿,盡量平靜地道:“來,我們還得走,再過兩座冰橋,我們就可以平安到達對面了,我們可以按原路返回,出了洞穴就不怕了,它們就追不到了。
你,你還可以走嗎?”
張立繃著一張慘白的臉,雞啄似的點點頭,嘴角哆嗦了很久,才說出一個字來:“走?!?
兩人不是沒有力氣,卻必須相互攙扶著才能移動,他們的小腿肌肉因為緊張中用力過猛而強烈地痙攣著,此時倍感酸軟,走在冰橋上都有踏不實的感覺。
只剩最后一道冰橋了,卓木強巴鼓勵道:“就算是爬,我們也要爬過這道冰橋,這是我們最后的逃生通道了?!?
兩人相互勉勵,相互扶持,但是最糟糕的情況還是出現(xiàn)了。
走在冰橋正中時,張立身體突然朝左傾倒,帶著卓木強巴也跟著左傾,卓木強巴大驚,趕緊往后仰,沒想到兩人互搭在肩上的手一下子就滑開了,張立的身體已經(jīng)凌空,根本不可能憑自己的力量重新踏上冰橋,卓木強巴伸手一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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