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精神病院。
“人睡了嗎?”林厭透過鐵門上方的空隙往里望去,只見陳阿姨側身躺在床上,床旁放著輸液架,上面的瓶子已經(jīng)空了一半。
院長跟在她身邊,畢恭畢敬的:“吃過藥就睡了,小姐。”
“她肯主動服藥了?”
醫(yī)生苦笑:“我們把藥搗碎了混在飯里喂給她的,不然也是不肯吃的。”
林厭眉間籠罩了一層憂色:“她還有康復的機會嗎?”
院長四十開外,沒跟著她之前也是國內(nèi)某三甲大型公立醫(yī)院的精神科主任,搖了搖頭道:“基本很渺茫,已經(jīng)這個年紀了,只能說是延緩病情,減少復發(fā)?!?
林厭自己也算是半個醫(yī)生,七年前托人在國內(nèi)找到她的時候比現(xiàn)在瘋的還厲害,縮在橋洞底下,別說分出男女了,連人形都看不出來。
這七年來她用盡了一切醫(yī)療辦法,常規(guī)的,非常規(guī)的,物理的,心理的,各種前沿藥物,尖端科技,陳阿姨也只能恢復到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狀態(tài),還遠遠達不到精神病人康復出院的指征,而隨著年齡的逐漸增長,各種并發(fā)癥也隨之而來,高血壓、心臟病、貧血、胃潰瘍等等。
她年輕時為了找初南吃了太多苦,在年老后身體就日漸垮塌了下去,只有衰老,是人類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止的。
林厭看著她花白的發(fā)心里一顫:“開門吧,我進去看看她?!?
院長猶豫:“小姐,太危險了——”
畢竟是個精神病人。
“開門?!辈蝗葜绵沟恼Z氣。
院長頭皮一麻,只好拿著鑰匙把門給人打開了。
林厭走進去,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從挎包里取出一根試管遞給了他。
“找個人做檢驗,就在咱們自己的實驗室做,最遲三天之內(nèi),我要看到檢驗報告?!?
院長雙手接了過來:“是,小姐。”
院長走后把鑰匙留給了她。
精神病患者的病房里連把椅子都沒有,林厭在床邊蹲了下來,打量著她溝壑遍布的臉,替她把黏在側臉上的白發(fā)梳理到耳后去。
也許是因為藥物的緣故,陳媽媽睡得很沉,她就這樣看著看著,難免想起了十多年前第一次去陳家的情形。
兩個人同撐一把破破爛爛的雨傘,跑過泥濘的小道。
有不懷好意的鄰居小孩在身后指指點點。
“喲,那不是殺人犯家的小孩嗎?還好意思回來?!?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別看學習好,說不定也是焉里壞呢,你可不許跟她玩??!”
“就是就是,走走走,別看了,回家吃飯了,讓人家聽見了一會回頭給你一刀,哭都沒地兒哭去?!?
林厭要往雨里跑。
陳初南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林厭,你干嘛去?!”
“你就讓他們這么說你?”少年林厭自有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俠義心腸,往常她和陳初南不熟,但她現(xiàn)在腰上還系著人家的衣服,自然不好意思再袖手旁觀。
她向來是恩怨分明,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的。
陳初南搖頭,收了傘,推開了自己家破舊的木門。
“我習慣了?!?
她的臉上并沒有什么難過委屈或悲傷的神情,仿佛只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般的尋常,轉頭叫媽媽的時候語氣又多了幾分輕快活潑。
她是真的沒把這些話放在心上。
“媽,我回來了。”
陳媽媽正在炒菜,煤爐子放在窗口旁邊,就那么擺在地上,彎著腰,吃力地掂著鍋勺,聞轉過身來卻是一愣。
“回來啦,這是——”
自從她父親入獄后,母子倆的這個小家還從未有人踏足過。
陳初南興奮地拽著她的胳膊,把人推到了屋中間:“媽,她叫林厭,是我的同學?!?
陳媽媽略有些拘謹?shù)卦趪股喜亮瞬潦?,招呼著她:“坐,坐,林同學快坐,正巧在做飯,一會留下來吃點吧?!?
林厭站著沒動,也沒叫人,一來是對這樣的熱情十分不習慣,二來是……
陳媽媽看她站的姿勢頗有幾分忸怩,小臉煞白,腰上還系著陳初南的校服外套,心下了然。
“不舒服吧?女孩子第一次來月經(jīng)都會這樣的,一會阿姨給你熬點酒糟蛋喝了就不疼了?!?
那是十二歲的林厭第一次聽見“月經(jīng)”這個有些陌生的名字,她臉上起了一層燥意,仿佛這是什么罪大惡極十惡不赦的東西,局促又不安地蜷起了腳趾。
她幾乎想立馬奪門而逃了。
而陳初南仿佛很有經(jīng)驗的樣子,拉著她往簾子圍起來的床后走。
“媽,我先帶她去換件衣服?!?
陳媽媽邊炒菜,邊回了句:“上次給你買的那條新褲子,拿出來給你同學穿吧,我看你們差不多高,應該能穿的?!?
陳初南的校服都是洗了又洗,穿了又穿,不光袖子褲腿短一截,還打著補丁。林厭卻是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雖然新衣服老是被她打架弄的臟兮兮的,但那腳上穿的涼鞋卻是電視上的最新款,初南媽媽一年的工資估計都買不起。
陳初南從衣櫥最底層翻出了那條褲子,說是衣櫥就是幾個塑料箱子壘在一起。
褲子包裝袋還沒拆,她愛惜地摸了摸,輕輕把塑料袋拆開,一股劣質牛仔褲的味道散了出來。
陳初南略有些不舍,卻還是把褲子小心翼翼遞到了她手里:“喏,你穿這個吧?!?
等她紅著臉從簾子后面出來,幾個椅子拼起來的桌上已經(jīng)擺上了飯菜,這個家家徒四壁,除了床連個像樣能坐的地方都沒有,墻壁斑駁剝落的地方都用報紙糊著,另一面則貼滿了陳初南的獎狀。
陳初南就盤腿坐在潮濕冰冷的地上,林厭慢慢往過去走。
“明天我還一條新的給你?!?
“不用不用,洗干凈就好了?!标悑寢尠丫圃愕岸松献?,扯了一個墊子給她坐。
“快坐,快坐,家里破,別嫌棄?!?
桌上的飯菜也是十分簡陋,飄著菜葉子的白粥,清湯寡水的沒幾粒米,黑乎乎的咸菜,饅頭不知道放了多久了,白皮上起了霉點,唯一看上去還有點食欲的是蒸紅薯。
陳初南看著她那碗酒糟蛋,咽了咽口水:“我也就每個月來月經(jīng)的時候才能喝?!?
林厭便知道,這是對陳家,陳初南來說,異常珍貴的食物。
少年林厭沒坐,把換下來的衣物一股腦塞進了書包里,轉身就走:“我回家了?!?
“誒——”初南放下筷子追了出去,把薄薄的一片白色東西塞進了她手里。
“你家不是很遠嗎?路上記得換,最近幾天不要吃涼的喲,我媽說的,她什么都懂?!?
林厭捏著那片衛(wèi)生巾就像捏了個燙手山芋,她想扔掉又緊緊攥在了手里,推開她,頭也不回地跑進了雨中。
那片衛(wèi)生巾是林厭前半生用過的最劣質的東西,它既軟還不吸水,也不是純棉的,甚至有點悶,不是很舒服,但是她始終記得那條褲子,以及她把衛(wèi)生巾塞進她手里的溫暖。
這一記就是十九年。
陳媽媽也從一個什么都“懂”的和藹阿姨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渾渾噩噩,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可真是造化弄人。
林厭扯起唇角笑了一下,仰起頭把眼淚逼回去,看見上面的吊瓶已經(jīng)空了,從床頭的托盤里又拿起了一瓶,借著微弱的月光仔細看了看,才又給她掛上了。
回過頭來替她把手背上翻起的膠條一一壓瓷實,把胳膊放進被窩里,掖了掖被角,這才悄聲離去。
等她回到別墅門口,已經(jīng)有人在等著她了。
上一次宋余杭像這樣等她的時候還是瓢潑大雨的夜。
如今是漫山遍野的鵝毛雪。
她有指紋也沒進去,蹲在焉頭巴腦的向日葵苗圃旁邊抽煙,路燈把昏黃色的光圈投在她身上,腳邊落了一堆煙蒂。
雪花堆砌在她黑色的發(fā)上,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遠遠看過去幾乎成了一個雪人。
宋余杭早早就看見了車燈,扔了煙迎上去,替她開的車門,還從司機手里接過了傘替她撐著。
她一說話,眉梢眼角的雪都化了,看上去就跟哭了一樣,鼻頭被凍得通紅。
“回來了。”
沒問她去哪。
司機從后備箱里往外拿著她們一起在商場買的東西,擱不下,后座上也放了一些。
林厭俯身去拿,宋余杭一把把人扶了起來,把傘塞進她手里。
“你拿著,我來,我來?!?
她和司機一前一后把東西拎進了大廳里,再折返回去鎖車想再跟上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廳的玻璃門從里面鎖了。
外面的指紋鎖她還能進,里面的這個門由內(nèi)向外鎖的,又是防彈玻璃,她還真的進不了。
宋余杭拍著門,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化成了白霧:“林厭,你讓我進去,聽我解釋好不好……”
林厭從衣帽間換好衣服出來,裹著一件寬松的睡袍,赤腳踩在地上,手里拿了一本時尚雜志,從酒柜里倒了一杯紅酒,端著酒杯走到窗前,一把把窗簾給拉上了。
眼不見心不煩。
宋余杭泄了口氣,靠在玻璃門上又從兜里摸出煙來點上了。
等林厭喝完酒準備去洗澡了,她從窗簾縫隙里看了一眼,那個人蹲在庭院里扒拉著地上的雪,用樹枝寫了她的名字。
林厭嘴角一抽,還怪非主流的呢,翻了個白眼進浴室了。
等她泡完澡敷著面膜出來又倒了一杯紅酒往樓上走的時候,宋余杭在院子里活動身體,高抬腿跑步外加單手俯臥撐。
得,精力還怪旺盛的,看來一晚上是凍不死的。
林厭端著高腳杯往樓上走,徑直上了閣樓把自己鎖進了暗房里。
這里是她在青山別墅的秘密基地,平時都鎖著門,沒用任何科技手段,一把超c級大鎖就是最好的防盜方式。
暗室里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照片,大部分都和陳初南有關,林厭扭亮了臺燈,端著紅酒走到了線索墻面前。
上面還有她上次用油漆筆畫下的痕跡。
正中央用圖釘釘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是初南。
其余都是一些零散的線索,構不成思維導圖,不過這么多年下來也算是小有收獲。
她看著李斌的那張黑白照,走上前去動手撕了下來。
這條線索斷了。
那么當時還有誰有可能接觸到初南的尸體呢?
報案者?
目擊證人?
負責偵辦案件的刑警?